正文

庫麥榮

制造聲音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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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麥榮給我講她的故事。天近黃昏,一朵云像白棉花一樣就掛在NB327望林火的木架上,成群的蝴蝶飛來,在每一棵草上閃動如花。還有貓、狗、三十二只雞和一窩兔子,都熱鬧了土場子。屋門口的那棵癢癢樹于無風(fēng)中搖,是黑壓壓的蟻隊上下爬移,時不時團(tuán)結(jié)成一疙瘩便掉下來?!八鼈兌际俏壹舻模睅禧湗s說,“我上子午嶺的時候,拉泡屎都不會來個蒼蠅。我用紙剪了它們?!?/p>

在陜西西北角的山區(qū),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許多民間剪紙藝人,庫麥榮是最著名的。每個人都是為著某一種事業(yè)降生在了世上,這我已深信不疑。比如李昌鎬對于圍棋,奧本海默對于原子彈,羅納爾多對于足球。但是,為剪紙而生的庫麥榮只知道她就是喜歡剪紙外,剪紙對于社會和她本人有何等意義卻渾然不曉,甚至有些癡呆。她不肯離開子午嶺,誠然當(dāng)初是被丈夫強迫來的,子午嶺上的樹現(xiàn)在已蔚然成林,丈夫又成了植物性癱瘓,而且?guī)X下的鎮(zhèn)子里住著前來購買她作品的省城人。

“我等著那一只狼再來哩。”她固執(zhí)地說。

天漸漸地黑下來,子午嶺上的夜像渲染的墨,林子和嶺和天很快成了一個顏色。我們也被埋在黑里,沒有了腿和胳膊,只有火塘里火若即若離地跳躍了焰,使她的臉上不見皺紋和雀斑,白得像一只空靜的瓷盤。

“你見過狼沒?”庫麥榮順手從籬笆里長得撲撒過來的綠蓖麻上摘下一片葉子,黑暗里剪著。說她剪的是那只狼,然后遞給我讓用手摸。“我等著那只狼再來哩?!?/p>

子午嶺上確實是有一只狼的,庫麥榮上山后的第一個冬天她就發(fā)現(xiàn)了。這件事她首先告訴給王順山,過后我才知道也就是我同王順山在鎮(zhèn)上紙店里閑聊的那天下午。我和王順山閑聊著,提到了庫麥榮。王順山說庫麥榮其實和丈夫生活得很糟,丈夫一直不愿意她剪紙,因為一個農(nóng)婦的職責(zé)就是勞動著扒拉著糧食和伺候丈夫的白天和晚上。但庫麥榮就是愛剪紙,整晌出去給鎮(zhèn)上剪婚禮上的喜紙或窗花,回到家里又常常剪這樣剪那樣以致把鍋里蒸著的饃蒸成了黑炭。丈夫承包管理了子午嶺山林,最后能將家也搬上山去,為的是絕斷她剪紙的興趣。而庫麥榮仍是愛剪紙,上山了總還是十天八天里來鎮(zhèn)上買彩紙?!斑@女人是不可理喻的?!贝┲z綢褂子的王順山搖著頭,他的眼里有一種異樣的光,我那時傻,并沒有想到另外的意義上去。

那天,吃過早飯丈夫的脾氣就不好,庫麥榮不明白他又怎么啦,想了想,是丈夫沒有吃好。男人家沒有安頓好胃便要發(fā)火,尤其肚里似乎有個掏食蟲的丈夫。庫麥榮說:早起沒給你磨豆?jié){也不至于就要餓死呀?丈夫說:你頭明搭早就剪紙,給你剪喪衣呢還剪冥錢哩?兩人就吵起來。丈夫口笨,吵不過,提了拳頭便打,最后是用簸箕蓋住她的身子拿樹條子抽。這是山區(qū)人驅(qū)邪的方法,中邪的人在簸箕下會變了聲調(diào),是一個熟悉的死人生前的聲或發(fā)出怪異的獸叫,證驗著亡魂和野物如狐貍的精靈的附體,在鞭撻之中就求饒而離去。但是,丈夫的樹條子已經(jīng)抽斷成一節(jié)一節(jié),問:你是誰?庫麥榮依然說:你老婆。再問還剪紙不,回答還剪。丈夫扔下樹條子,流了眼淚,呼號著我這是前世造了孽了,去溝梁查看林子。庫麥榮卻號啕大哭起來,她想死去,就走出來到一個崖畔,崖畔上有一塊突出的平面石頭,可以跳下去,穿過那一層云,尸體就掉到深澗里。但是,石頭上坐著一只狼。庫麥榮先是嚇了一跳,從來沒聽說子午嶺上還有狼呀,隨即就鎮(zhèn)靜了,想,反正要跳崖的,讓狼吃了也罷。狼卻沒有吃她的意思,拿眼睛看著她,好像還有些羞澀和畏懼。

“喂,”庫麥榮說,“你不吃我?那你就離開那里呀!”

狼坐著紋絲不動,似乎那塊石頭屬于它的。這時候她聽見了斷斷續(xù)續(xù)飄過來的歌聲,扭頭看到從山下像繩一樣甩上來的小路上有人爬著,是王順山,竹簍里裝著一卷大紅色的紙。庫麥榮怔了一會兒,就轉(zhuǎn)身回去了。

王順山是在草棚里呆過了一個下午,女人的腮上一直泛著紅。她重新洗了臉,用油抹頭梳得光光溜溜了,催督著王順山趕快離開,王順山卻不?!澳惚沉斯膶ら逞??!”王順山說:“我要見他!”庫麥榮覺得王順山還真像個人物,但她知道一場惡斗就要在山上發(fā)生了。庫麥榮沒有想到的是兩個男人平安無事,而且呆在一起嘰嘰咕咕,最后是丈夫吆喝著她炒臘肉。王順山從竹簍里取出瓶酒兩人在土場上劃了拳喝。

從此,丈夫并沒有反對過庫麥榮剪紙,并且他把她剪出的花鳥魚蟲飛禽走獸山水人物都保存起來。庫麥榮奇怪丈夫怎么變得這么好了,問那天王順山對他說了些什么?丈夫不告訴她。庫麥榮也就不告訴了她和王順山的事以及子午嶺上還有著一只狼。

在很長很長的日子里,我看見過王順山背著竹簍上了子午嶺。也數(shù)次瞧見過庫麥榮下山來到鎮(zhèn)上,女人長腿軟腰,坐在紙店的條凳子上為一群人表演剪紙。精明的王順山從縣城販來了學(xué)生用的作業(yè)本,糊窗戶的麻紙,奠祭的燒紙,再就是花花綠綠剪窗花和紙扎的彩紙,任著庫麥榮來剪。又還能說話,說著讓庫麥榮心癢癢的話。庫麥榮歡得像風(fēng)中的旗子,紅著臉一邊罵起他,一邊剪,圖案越剪越復(fù)雜,竟剪出了寬四尺長丈二的一幅四月八日山神廟會圖。

我就是在那一日認(rèn)識了庫麥榮,我喜歡上了這女人,那一張小小的臉長滿了雀斑并不好看,但她的眼睛細(xì)長而幽幽放光,使你真的有遇上狐貍精的感覺。因為在紙店里剪紙時間過長,庫麥榮眼看在天黑趕不及子午嶺,我邀請她到我家去睡,她便同意了。但當(dāng)我們剛剛在我家坐定,庫麥榮卻又決定要回山上去。我說是不是在外邊過夜丈夫該打你呀?她說不會的,那老東西——她比丈夫少十歲,她一直這么稱呼他——好久沒打她了,現(xiàn)在就是不如以前節(jié)儉,好個吃喝,常常下山就背回整捆整捆的瓶酒,然后嚷道口寡,要她給他炒臘肉吃。人嘴是越吃越饞的,后來就在樹根下挖蟬的幼蟲吃,炒蠶蛹吃,也捉了麻雀和松鼠燒著吃?!澳闱扑趺春壬哐模看∩咭坏抖缌祟^,就握著蛇在嘴里吸,蛇尾啪啪地抽打著他的臉,他還是吸?!彼f,“我真丟心不下我那群雞和兔的。”

我陪庫麥榮在雞上了架的時分趕到子午嶺,護(hù)林員獨自喝著酒已經(jīng)醉了。他完全不顧及著我在場,紅著眼斥責(zé)著庫麥榮瘋到哪里去了,說他中午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飯。庫麥榮趕緊添水燒火。那醉漢就一頭伸進(jìn)雞棚里去,一抓抓一把雞屎,氣惱起來拿磨棍捅得雞群炸鳴。庫麥榮說:“雞睡覺了你潑煩不潑煩?”醉漢說:“那個冒疙瘩母雞呢?你得給我殺了它!”庫麥榮就壓滅了灶火,出來護(hù)雞,兩人便吵起來。醉漢口拙,氣換得不快,揮了拳頭來打。庫麥榮拿了剪紙的剪刀,說:“你過來,我不扎死你我就扎死我!”這時候我看到了奇異的場面,雞棚里的所有的雞,還有兔圈里的兔,貓和狗都跑過來護(hù)在庫麥榮的身邊,叫喚一片。

那天晚上,護(hù)林員就趴在屋門口醉了一夜。我和庫麥榮坐在土炕上說了一陣話,我困得睡下了。天明睜開眼,庫麥榮還在燈下剪紙。她是剪了一整夜的紙,全剪的是花鳥走獸,擺得滿炕都是。我佩服這女人有這么好的心態(tài),就琢磨她要么太有心勁,要么就是神經(jīng)不對,有藝術(shù)天才的人往往神經(jīng)有問題。我悄聲問醉漢醒了沒有,她說醒啦,嘟囔吃不上家雞肉他吃野雞肉呀,背了槍到后溝去了。

但是,當(dāng)我和庫麥榮將那一批剪紙全擺在屋外的陽光下欣賞的時候,護(hù)林員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提著槍,雙手空空。丈夫的一只眼是生來斜著,天上飛來的野雞,地上跑過的黃羊和果子貍,他瞄得準(zhǔn)準(zhǔn)的,一聲槍響,它們卻帶著毛跑得無蹤無影。他歪過頭來看到了新剪的紙,竟說了一句:“剪得好!”庫麥榮沒有理他,我見庫麥榮沒有理他我也沒有理他。這批剪紙,卻正導(dǎo)致了庫麥榮的人生從此變化,也使我現(xiàn)在再一次來到子午嶺。她的丈夫已經(jīng)是植物一樣人事不醒地躺在床上,而她的臉上布滿了紫黑的雀斑和皺紋。

她是又一回來鎮(zhèn)上買紙,并且給我提了一籃晾干的金針菜。但她先到了紙店,在王順山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那天她剪出的各類動物圖案,很是吃驚。她問了王順山,王順山才把她丈夫定期偷她剪紙拿來賣錢的事說了。庫麥榮怔了半日,再看著王順山,王順山起先還說:“你的眼睛真好看,”后來就不敢看了,說:“你不要這樣看我么?!睅禧湗s說:“原來你也瞞了我呀?!”起身回山了。她沒有到我那兒去,一籃子金針菜就扔在王順山的門道里。在山中河溝的流水潭里,她洗了一回澡,要洗掉王順山留在她身上的氣味,但老覺得王順山的氣味沒有退掉,到崖根采了薄荷葉搗碎了又涂洗了一遍。回到子午嶺,屋前的樹上掛著一條繩,地上是一攤血,丈夫卻在火塘邊用沙鍋燉著肉,旁邊有一張展開的貓皮。

“你把貓殺了?”

“它是個懶貓,我嫌它不逮老鼠么?!闭煞蛘f,“你嘗嘗,貓肉是酸的哩。”

這是六月六日發(fā)生的事,從六月六日晚上起,庫麥榮和丈夫不再同床共枕,她把鋪蓋移到了西邊屋里。她總是夜夢里夢見丈夫把什么都偷著殺了去吃,每日起來就要清點她所飼養(yǎng)的狗、兔、雞。但她有什么辦法呢,她的雞在減數(shù)著,兔也在減數(shù)著。丈夫的肚子越來越大,大得像一個墳?zāi)?,在那里埋葬了她飼養(yǎng)的好多生命。丈夫的肚里肯定有個掏食蟲,她想,他就是一個吃蟲。

“人活在世上還不就是為吃來的?”丈夫說。

“那么……”庫麥榮要反對他,但她說不出個理論,就想到了在山下他們家曾經(jīng)有過的拖拉機,她說:“拖拉機也是加油的,拖拉機總不能只是加油加油,買拖拉機就是為加油呀?”她害怕起來,擔(dān)心丈夫終有一天要把她飼養(yǎng)的雞兔全部吃掉,還有山林里那些野雞野兔、果子貍和松鼠。山上還有什么呢,山上還有著一只狼。

子午嶺的山林在深秋后出現(xiàn)了蟲災(zāi),一大片一大片的樹木枯死。護(hù)林的丈夫要背著藥桶去噴灑,或者去挖防火溝和追截砍伐樹木的偷盜者,庫麥榮就坐在屋后的一個崖背處剪紙。崖背處向陽,又避風(fēng),她能看見天上流動的云朵,能看見草上的花和花一樣的蝴蝶,不明白鮮艷的顏色為什么在風(fēng)雨里不能褪掉;還能聽到樹林子里彼起此伏的鳥聲,覺得好奇,也叫了一下,猜想著鳥是否聽得懂她的話。這女人并不識字,可血液里很藝術(shù)很浪漫的東西在流動,她身處這種環(huán)境中顯得十分沖動,剪刀下就極快地出現(xiàn)著各種各樣的山林中的生靈。她沒有見過老虎、獅子,她也能剪出老虎和獅子,她甚至也剪出了狼。她只見過一次狼,而剪出的狼那么威風(fēng)和漂亮。等一抬頭,那只狼竟匆匆經(jīng)過前面的一條石徑。

“它不像狼?!?/p>

庫麥榮現(xiàn)在可以清清楚楚看著狼了,但她認(rèn)為這狼不像是狼。因為她剪出的狼是威風(fēng)和漂亮的,而這只狼是那么的瘦,毛色也不油光,脫落過一片一片,露著皮的肉紅,像是害了禿斑。狼是回頭看了她一眼,就匆匆離開了。她不知道它是急著要去干什么,在子午嶺上,它又是住在什么洞穴里呢?她幾乎每一個下午都看見狼從那石徑上經(jīng)過,而第二天的早晨,她起來倒尿盆子,云霧如開鍋的水氣彌漫在石徑上,又見到狼出現(xiàn)在那里?!八窃绯鐾須w去尋找食物的,”她這么想,也證實著狼居住的洞穴離他們并不遠(yuǎn),就在附近。

庫麥榮還是沒有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給丈夫。

糟糕的是終于一個晚上丈夫丟魂失魄地跑進(jìn)屋,說他看見了狼:這山上是有狼的!她聽見了,心上一緊,正在燈下縫補一件肩墊,針刺中了她的中指,她說:“你是胡說,現(xiàn)在哪里還有狼?十幾年都沒聽說子午嶺上有狼!”丈夫說:“真的是狼,灰色的,尾巴拖在地上像掃帚?!彼f:“你那眼睛能看清是狼是狗,一定是游狗,山下誰家的狗走失了?!闭煞蛳肓讼?,也以為自己看錯了眼,說:“要讓我再碰上,我會逮住它,冬天里你得一塊毛褥子哩?!?/p>

庫麥榮輕輕罵了一句,她瞅了瞅墻上,墻上貼著一張剪出的菩薩像,她求菩薩能讓那只狼盡快地遠(yuǎn)離子午嶺。

秋天過去就進(jìn)入了冬季,撕棉扯絮的雪壓折了子午嶺上許多樹。有幾次天明起來,庫麥榮拉開門,門外的雪像墻一樣堵著出不去,只好端著燒紅的鐵鍋,燙出一條道道。雪天里山林不易起火,也不大會有人進(jìn)山偷砍木料,吃得壯壯實實的丈夫精力充沛,就隔三岔五去山下一趟,現(xiàn)在輪到他去山下買彩紙了,又將山下來買剪紙的人引到了山上。庫麥榮見不得丈夫和那些人討價還價,她堅持不賣,她剪紙是她的富裕,高興了能整日整日地剪,剪出的紙貼滿窗戶和四壁,不悅意了又將所有的剪紙一把火燒了。她不肯賣,丈夫就和她吵,又是偷著搶著一部分賣給人家。

“賣了你再剪么。”丈夫說,“那你剪著不是白剪啦?”

“我高興呀!”庫麥榮說,“嘴是說話用的,話說過了還唱歌哩,唱歌就是高興了才唱呀!”

丈夫有了錢,又是買酒買肉,然后就死皮賴臉爬上她的身體。

“你給咱生個娃娃!”

丈夫的動作野蠻而毛躁,猶如他干別的事情一樣,她沒有感到一點愉快他便起身又坐在一邊喝酒了。他從來不想到她有她的快樂,他也似乎不求快樂,只想著他需要個兒子,不至于這氏族脈氣斷了。這個時候,庫麥榮就想到了剪紙是那樣的美好,也會想到那個叫王順山的溫柔男人。

王順山是在過后的十二天早晨來到了山上,她已經(jīng)原諒了曾經(jīng)伙同著丈夫偷賣她剪紙的行為,她看著凍得滿臉通紅的王順山,幫他卸下裝著各種彩紙的背籠,拉著他的手給他搓。王順山告訴說,鎮(zhèn)子上又來了一些省城人,他們都沖著她的剪紙來的,但他不能引著他們上山來,他得事前征詢她的意見。

她喜歡王順山說話,但她卻說:“你又騙我呀?”

“他們有的是錢,已收集著你的剪紙要出版一本畫冊?!?/p>

“印一本書?”

“是的,書印出來了,你就更出名了!”

“出名?”

庫麥榮并沒有王順山想像中的那份激動,甚至有些茫然。在她的心目中,別人知道庫麥榮和不知道庫麥榮有什么區(qū)別呢?“只要你能給我供紙就好了?!睅禧湗s說,“你能供我一輩子紙嗎?”王順山點了頭在笑。他一嘴的牙在閃著白光,她聞見了他身上的一股煙味,煙味是那么好聞。她為自己在水潭里用薄荷洗身的事格格笑起來,王順山把她抱在懷里的時候她還笑得喘不過氣。

整個上午,她的臉色特別紅潤,尤其在白皚皚的雪的襯托下,她開始給王順山表演剪紙。剪出了起起伏伏的子午嶺和子午嶺上的樹林,剪出了老虎、獅子、猴子、兔子和雞狗,也剪出了狼和老鼠、蝎子、蟾蜍、七星瓢蟲。剪出一個,讓王順山就擺在雪地上,銀白的雪地上一片一片紅。她眼里這些動物都活了起來,都在雪地上奔跑撒歡。她最后剪出的是她的形象,她已經(jīng)人到中年了,剪出的卻是頭上插了花的娘子模樣,娘子?在舞蹈著?!拔沂羌艋ㄅ畫z。”她說,眼睛瞇瞇的,十分嫵媚,覺得她和這些動物充滿了愛,和子午嶺充滿了愛,和眼前這個臉刮得干干凈凈會說話又會溫柔的男人充滿了愛,她同外界的關(guān)系就是愛的關(guān)系。庫麥榮不知道詩是什么,她竟是忘卻了日子的艱難和瑣碎,忘卻了那個粗魯和打著嗝兒臭氣的丈夫,她只想拉了王順山坐在火塘邊的草鋪上說話。

王順山漸漸身子發(fā)困,眼睛也澀起來,半躺在那里,庫麥榮卻愈加眼睛光亮,神采飛揚。她說:“瞧你這樣子,我給你剪個你,像個懶猴,下了竿的猴?!?/p>

“我是你剪出的猴呀?”王順山說,“你是我的狐貍精,吸我的精神氣兒!”

庫麥榮過來擰他的嘴,說你壞,你真壞,自個就一邊剪著猴子一邊唱歌。

歌聲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天上地上……”啪,一聲槍響了。

槍響在悠遠(yuǎn)的地方,但很清脆。庫麥榮冷丁了一下,王順山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們都說了一句:“他去打獵了?!”

丈夫確實是打獵了,半個小時后,那男人連爬帶滾出現(xiàn)在了屋前的癢癢樹下。他的獵槍上沒有吊著一只野雞或野兔,而一只手使勁地捂著另一只手,殷紅的血滴下來,在雪地上濺若桃花。

“我見著狼啦,那不是狗,是狼,子午嶺上真的有狼了!”丈夫說。

丈夫碰見了那只狼。他端起了槍瞄準(zhǔn),他當(dāng)然又是瞄不準(zhǔn)的。子彈射出去從狼的后腿之間射到了對面的石頭上,子彈在石頭上碰出一朵火花又彈過來擊中了他的手掌,他是看著狼的屁眼里沖出一股稀糞而消失在樹林子里的。

“你為什么打它,是它要吃你嗎?”庫麥榮尖聲叫起來。

“我想吃它!”丈夫說。

“你怎么不就吃了它呢,你什么都想吃,你吃槍子吧!”

王順山為受傷的護(hù)林員包扎了手,他也為子午嶺上有狼而吃驚。但他不肯相信護(hù)林員的話,護(hù)林員卻感念著王順山今日來得是時候,他可以有個幫手了:狼使他吃了虧,他一定要再尋著狼,合伙把狼殺掉。

庫麥榮對于王順山接受丈夫的請求留下來十分失望,雖然她也明白王順山之所以留下來的更重要的原因。她收起了雪地上所有的剪紙,回坐到屋里默默為狼祈禱。翌日,她早早起床倒尿盆,就跑到狼出沒的那個山崖后。盼望狼能在那里出現(xiàn),要告訴它趕快離開子午嶺,她相信狼會聽懂她的話的。果然,狼就在那里,狼一定是整夜地在尋找食物,而冰天雪地里哪里有食物可尋呢,已經(jīng)精疲力竭,在雪地上走動著如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班蓿?,”她口中發(fā)出了叫聲,狼就站住,狼的眼睛卻目光游離,看著她的身后。她說道:“你也是個斜眼?”狼的頭忽地垂下來,發(fā)出咔的響聲,似乎是脖頸的骨節(jié)在錯位了。她明顯地發(fā)覺狼的一只眼在看著她,另一只眼仍盯著她身后。庫麥榮回轉(zhuǎn)了頭,身后已經(jīng)走近了丈夫和王順山。

“狼,狼!”王順山首先叫起來,一個箭步撲著將她拉走,她的腳下一滑,兩人都倒在了雪窩里。

丈夫在瞬間里端起了槍,但他的眼睛不好,一只手又受了傷,端起的槍搖搖晃晃。

狼并沒有走,狼依然站在那里,好像是凍僵成了一尊雕塑。狼不肯走,使丈夫也驚呆了,端著的槍軟下來。一只狼和三個人就那么對視著,庫麥榮可憐著狼又瘦去了許多,幾乎是一張皮裹著骨架,一雙眼睛由白到黃到黯然無光。她大聲吼叫了,推開王順山,也一個側(cè)身用頭撞倒了丈夫,她說:“你們不要欺負(fù)它,不要欺負(fù)它!”狼在雪窩里艱難地拔動了腿,腿細(xì)得像麻稈兒,然后離開了,雪地上出現(xiàn)兩道深深的溝。

那只狼依然還在子午嶺上,庫麥榮夫婦還在子午嶺上,人和狼就共存著。狼沒有侵害過庫麥榮飼養(yǎng)的雞呀兔呀,甚至連庫麥榮的住屋周圍也未去過。這有些像后來的王順山。王順山在子午嶺上受過了一次驚,回來后就患了胃癌,手術(shù)后并沒有死去,生命和癌共同寄存在他的身子里一天一天地活下來。但是,庫麥榮和丈夫的關(guān)系徹底惡化了,發(fā)展到白日黑夜幾乎不再說話。那桿槍還在墻上掛著,但沒有了槍栓,丈夫知道是庫麥榮藏匿了,自個兒就謀劃著一個更殘酷的陰謀。他在鎮(zhèn)子里購買了火藥,又將瓷碗砸碎和火藥拌攪一起,然后用雞皮包成小包兒。這些庫麥榮全然不知道,等到丈夫從山下提了一籃子炸藥小包兒掛在屋梁上,又晚上偷偷去沿著狼的出沒地安放,庫麥榮才明白了他的用心。她沒有言語,也不說破,等丈夫又在喝酒,悄悄去將炸藥包兒移開,回來后安然無事地剪紙,看丈夫在火塘邊喝得油臉赤紅,模樣是那么的丑陋。

“你喝到什么時候,”她說,“還不睡嗎?”

“我還有事哩?!?/p>

她知道他的事是等著那一聲爆炸,但這一個晚上雞在黎明里叫過三遍了都沒有爆炸。

天明后,丈夫出去了,回來灰不塌塌地,說:“我只說人狡猾,狼比人還狡猾!”將一小口袋的炸藥包兒重新放回到屋梁上的吊籠里,這個時候卻轟地一下爆炸了。吊籠的繩子原本挺結(jié)實的,不知怎么就突然斷了,吊籠掉在地上又彈起來。爆炸的巨大聲浪將庫麥榮從炕上掀落在地,她看見丈夫無聲無息地躺在火塘邊,像一條死在灘上的魚。

這就是庫麥榮告訴我的全部故事。她不愿意說起丈夫受傷以后怎樣運到鎮(zhèn)上醫(yī)院,從此變成了植物人。還有那個患了胃癌的王順山,她是否還和他往來,這一切她都不愿意說。我知道的也是來要勸說她的就是鎮(zhèn)政府決定取消她管理山林的合同,付給她一大筆錢讓她搬回鎮(zhèn)上。但庫麥榮不肯下山,依然在山上生活著,依然剪她的剪紙。在我來到的兩天里,王順山?jīng)]有來,什么人都沒有來,也沒有見到她所說的狼,是狼從子午嶺上真的走掉了嗎,還是狼在冬天里已經(jīng)餓死在某個山洞里?

“我等著那一只狼來呢,”她固執(zhí)地說,“你瞧,那邊林子上是出現(xiàn)了星星嗎?”

天地間一片是黑,星星先是沒有的,倏忽就出現(xiàn)了,孤零零地發(fā)著冷光的一顆星星。那應(yīng)該是天狼星。

我鉆進(jìn)了屋里,漆黑的屋里彌漫著酸菜和臭鞋的味道,撞翻了放在木桌上的竹籠,籠中的蒸饃在桌面上彈了彈掉在地上,發(fā)出木木的沉響。我摸進(jìn)西邊的臥間,貼著植物人的床,睡在麥草上鋪就的被褥上。庫麥榮不愿意和植物人睡在一起,也不愿意和我睡在一起。

植物人均勻地呼吸著,但他沒有知覺,我想像著我是躺在秋天的包谷苗地里,包谷苗在吧吧地拔節(jié)。再一次聽見還坐在屋臺階上的庫麥榮于黑暗里幽幽地說:“我等著那一只狼來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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