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梅 花

制造聲音 作者:賈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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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季,天特別冷,遠在秦嶺深處的阿南來了信,邀請石魯去看梅花。秦嶺的梅是整整有一條溝,下了雪,花就紅得像一點一點的血。

阿南是燒炭翁。五年前背了一藤簍木炭給石魯,想要石魯畫一幅火神像的。石魯畫了,沒有收他的炭,卻解開了他腰帶上的酒葫蘆來喝。酒里泡著未綻的梅花骨朵,甜絲絲的有一股清香。待到一葫蘆酒喝干,兩人已經(jīng)成了朋友。梅花酒是先綿后烈,石魯在這個下午沉醉如泥,阿南則天黑走進石羊峽時酒力發(fā)作,仆倒在雪地里一夜,落下了哮喘的毛病。今冬里他氣短得幾次都要過去,自知熬不過春天,才寫信給石魯,他想最后見上一次高貴的朋友的面,但他沒有這樣說,只報告著整整一條溝的梅的消息。

石魯收到那張寫在油乎乎紙上的信,知道這紙是墊帽殼的頭油紙,痛痛快快罵了一句:這龜兒子!眼里就簌簌流下淚來。已經(jīng)是很久的時間,沒有收到任何人的來信了,敢來信的只有十指蒼蒼兩鬢白的燒炭翁!這么個雪天,整整一條溝的梅,是何等壯景。他急急地撕了紙條卷那煙末,點著了狠狠地吸,直吸得腰縮成馬蝦,眼睛憋得紅紅的,才吁吁地往外放煙,似乎他和阿南已經(jīng)在那地窩棚里睡了很久很久,聽見了一種很奇妙的叫聲?!笆呛偅 卑⒛狭⒓醋テ鹆藰?,將他推醒,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棚門角的一根梅枝倒伸下來,枝頭上濕潤潤的一朵花。昨日進棚,這梅枝迎風在門口晃蕩,一夜間竟開了如此鮮活的顏色!他伸手去牽梅時,卻發(fā)現(xiàn)棚門已被雪堵嚴,拉開門,雪并沒有進來,齊楞楞一堵白墻,梅就如從白墻上長出來。阿南嘿嘿笑著,牙很黑,牙齦露出來粉紅,沒有再作解釋,低頭去燒干鍋。燒得鍋發(fā)紅了,一拔起鍋耳,像持著盾牌一般,從棚門口往出走。他就跟著走,走出了一條融消的雪洞,他看見了一個銀白的世界里,梅花在各處泛紅,一團金黃色的影子向遠方疾去。砰的一聲槍響,槍是朝天打的,槍口上冒起青煙,人被槍的后坐力擊倒在雪上,呵呵大笑。

現(xiàn)在,被劇烈地震動,石魯卻倒坐在藤椅上。藤椅已經(jīng)朽爛不堪,吱吱地呻吟著,他看見青煙正從嘴角里飄出,長長的煙灰終于支持不住,掉在了棉襖外的黑色對襟罩衫上。阿南,阿南兄弟,他喃喃著,一下子衰老得滿臉皺紋,窩在藤椅里如患了麻痹癥的小兒。石魯是不能出走了,這并不是因了一條跛腿,而他被判了死緩,雖然最后沒有執(zhí)行,甚至已宣布解除,但他未經(jīng)許可是不能擅自離開這個城市的。這座城市在中國之所以著名,是它有完整的一圈城墻,當每日的黃昏,太陽在城墻內(nèi)斑駁的磚石上蝕成一個紅片,墻頭上逶迤而遠的女墻凹垛就如監(jiān)獄高墻上的掛電鈴鐵網(wǎng)的木樁。

三天前,小兒子將哺養(yǎng)的鴿子全放飛了,他習慣于注視窗臺上的鴿棚,想像著突然那里又站著它們,但他又希望它們永遠不要再回來。今日的窗口是個空白,玻璃隔風不隔寒,看得見土院豁口處臥著的病貓,院中間的冷颼颼的椿樹。

“阿南,喝酒阿南!”石魯突然叫起來,顯得幾分興奮。漫長的那些歲月里,他清醒藝術(shù)家應(yīng)該是孤獨的,但他永遠靜不下來,也無法孤獨。政治的召喚,事務(wù)的糾纏,以及無數(shù)愛好書畫者的追隨和崇拜,如一群狼一樣攆著他跑?!拔母铩眲傄婚_始,他即被批判了,他認真檢討著自己,竭力要改變自己的形象,企盼著他仍是這個時代社會所能信任和器重的人,但他失敗了,批判在不斷地升級,直至判為死緩,他才明白他們是不需要藝術(shù)的。既然如此,他倒完全地平靜下來了,不邀眾人賞,他可以潛心地為自己作畫,為真正喜歡他的畫的人作畫,為后人作畫了,這竟是多少年來他一直在內(nèi)心深處向往的境界啊!

“你一盅!我一盅!”酒倒在了酒盅里,小小的木方桌上,石魯端起一盅喝了,又端起方桌對面那一盅,叫著阿南的名字,酒卻喝在自己口里。下酒的菜是一盤鹽泡的尖椒,還有一罐茶葉,茶葉故意放霉了的,捏一撮在嘴角里嚼。他現(xiàn)在真正在享受著孤獨,低矮的河蘆做頂?shù)钠轿堇铮陋毜萌缫恢皇莼ⅰ?/p>

當石魯耷拉下眼皮醺醺微醉的時候,這個城里的鐘樓上鐘聲響起來,低沉悠長,響了三下,又響了一下。這使他睜開了眼,覺得奇怪。古老的鐘樓離小院子并不遠,其實鐘樓上早已不敲鐘。不敲鐘石魯是知道的,那口鐫滿了古文字的鐵鐘幾十年前就從木梁上卸下來堆在樓臺上,但一個月前,石魯卻每日聽見鐘在響,他告知家人:鐘在自鳴。家人指出這是幻聽,石魯堅持他是真真實實聽到的,并且每次自鳴三下。今日卻怎么響了四下呢?于是他想,這一定有原因了,是鐘樓有了危險的信息嗎?據(jù)說鐘樓下原是一口海眼的,修筑鐘樓是為了穩(wěn)鎮(zhèn)這座城的,鐘樓下的過道中間仍有鐵鑄的一根碌碡粗的樁,掛著一道鐵繩。石魯聽到了鐵繩在響,哐啷哐啷的,直響在他的右腦殼里,像蠶在那里噬桑葉一樣讓他難受。海眼里的水要冒出來,鐘樓要陷下去嗎?

這個城市若沒有了鐘樓,這個城市是多么荒涼?!

石魯決定去見見吳老覺。他把那條咖啡色的羊毛圍巾疊得整整齊齊圍住了脖子,但他不戴帽子。頭頂朝天,他是從來拒絕帽子的。鞋也換上了軟底氈毛棉鞋,女人的頭,男人的腳,鞋是不能有灰塵的。步出了小小的土墻院,便是美術(shù)家協(xié)會的大雜院,數(shù)天前的一場雪還沒有消盡,寒氣一森,人腳踩過的雪泥已經(jīng)成骯臟的冰塊,一卷一卷風剝下來的大字報紙團軟沓在那里,石魯用拐杖戳打著冰塊,篤篤地響。門房的三間小屋的那扇半掩的門立即打開了。

“石先生——你這是要出去嗎?”老太太在問。

“先生?”石魯覺得這稱呼有些滑稽,但他沒有糾正這位已經(jīng)在門房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女人。“出去,”他說,“不出城門洞的?!?/p>

“現(xiàn)在幾點啦?”老太太說,“我沒有表的?!?/p>

“下午一點?!?/p>

“石先生你來登記吧,你知道,我不識字?!崩咸岩恢т摴P擰開遞給石魯,石魯看見那是一本登記冊,上邊的欄目里分別要求簽上幾點出門,往哪兒去,幾點返回。

“這是新規(guī)定的,石先生,我只是看門的,看門狗……天沒大晴,街上泥雜雜的,先生穿這么新的鞋?”

“人死了都要穿新鞋的?!?/p>

“……?”

石魯看著老女人笑了一下,說:“我是判過死判的,死了的人?!?/p>

他用拐杖戳著大門過道墻上的標語,標語寫著:“打倒黑畫家石魯!”拐杖就蘸著地上的泥,在“石魯”二字上打了兩個“×”,自己竟又一次笑起來。這一次笑出了聲,不想竟笑掉了一顆門牙,落在了地上。

“我的牙呢?我的牙呢?”石魯彎下腰在地上尋找。老太太幫他撿起來,牙黑得如一粒黑豆。他開始折身又往大院里走,因為門房太矮,大院右側(cè)有一座仿古的樓閣,那曾是他接待外賓,共同交流藝術(shù)的地方,樓閣最高,落齒依風俗要撂到高處的屋頂上。

墻角影子一探,有人卻在輕輕地喚石魯?shù)拿?。這是駝背老陸,俯過身來告訴了:畫家李唯自殺了。石魯怔了一下,但并不驚駭。老陸問去不去家里看看,石魯不去,口中吟了挽聯(lián):朝聞道,夕死可矣;今而后,爾知免夫。一步步往大門外走去。老陸一臉疑惑,聽見石魯跛腳跨過大門檻時,嘿嘿而笑:“我沒聞道,老而不死必為賊??!”

大街上,清冷異常,汽車從冰雪疙瘩上碾過,嘎里嘎哇響如爆竹。又經(jīng)過了鐘樓,放眼往樓頂上瞅瞅,未能瞅清那鐵鐘和鐵樁鐵繩,一堆人是集在那里叫囂,高高的木架上彎腰站著一個受批判者。去年的夏天,那個位置上站著的是作家老杜,老杜的褲子皺皺巴巴,有人在罵:狗日的,稿費多得拿麻袋裝哩!老杜說:我全交了黨費了。那人伸手要扇打,卻打不到臉上,一躍,吐一口唾沫,一躍,吐一口唾沫:狗日的?!誰見了!狗日的!反革命!他走過去,只是替老杜拉展褲管。這舉動使批判人愣了許久,后來覺得是侮辱了他們,一陣拳打腳踢就把他打倒了,從此折了一條腿,一直在牛棚里自行長好。但現(xiàn)在自行長好的腿卻長歪了,睡下兩腿不齊,站著長短不一。他在左側(cè)拐彎處的店里買了盞燈籠,匆匆穿過西大街,往南又往東,窄而潮的巷道里,罵起了路不平,一直罵到吳老覺小院門口。

這是一條幽長的巷子,石魯輕搖著那染成黑色的木門上的銅環(huán)時,巷那頭起了鑼鼓聲,一隊人馬逶迤而過。吳老覺這個瞎了雙目的摸骨大師,如今不能公開亮著牌子,摸骨測命,卻順理成章地為人摸骨按摩,他竟將門染了黑的,墻柱、椽頭也染了黑。門咿呀打開,小腳的老嫂子嘴還吸著水煙袋,忽然笑道:“哎喲,大白天的打燈籠,真是見鬼!”石魯說:“是鬼,要是死刑執(zhí)行了,挨顆炸子,該是兇鬼!”老嫂子說:“是雄鬼!”將燈籠掛在門腦上,“頭發(fā)留得這么長,是不是長頭發(fā)才是畫畫的?”石魯說:“不讓人留胡子也不允許留長發(fā)嗎?”

里屋內(nèi)有人冷冷地哼了一聲。石魯呵呵地笑,笑得十分怪異。吳老覺在里屋后門檻上坐著,幽幽的只是背影。他原是一口好胡須,造反派說毛主席不留胡須,你為什么留胡須?吳老覺說馬克思是大胡子。造反派憤怒他竟敢與馬克思比,把他胡須一根根拔了。沒有了胡須,吳老覺感覺似乎沒有了嘴,但他終于沒死掉,因為這個城市的新領(lǐng)導患腰痛,需要他按摩。吳老覺坐在那里,雙手在一只布袋里忙活,布袋里裝了小米糠,也裝了敲破了的花瓶碎瓷,反復把碎瓷復原成花瓶,再攪碎,再復原。

“你把手藝越練得好,越是讓領(lǐng)導中毒??!”石魯說。

“中毒?”吳老覺頭擰過來,眼睛白花花翻著。

“按摩是上癮的,上了癮的和吸鴉片有什么不同?”

“那你嗜酒、嗜茶,還有嗜畫,也是吸毒NFDA9!”

陰影處一個人起身要走,躲不及,就站起身打招呼:“石主席。”

“誰?誰是石主席?!”

“我叫慣了……”

“白老先生在這里啊?”

枯瘦如蘿卜干的白葭一身紅衛(wèi)服,頭頂上再不是那頂泰戈爾式的氈帽,軟塌塌的軍帽,不類不倫。

“你怎么一見他還是害怕?”吳老覺說。

“他管了我十多年。”

“我現(xiàn)在是行尸走肉,”石魯說,“死刑犯嘛!”

白葭比石魯年齡大,石魯在延安還只是在黑板報上畫插圖的時候,白葭已在北京城里成了名畫家。那時吳佩孚在北京,托人來要畫,他畫了一只鷹,后來蔣介石到北京,托人來要畫,他畫了一只鷹;再后來毛澤東坐了北京,他還是畫了一只鷹。他們都是英雄,他只是小民。當年國民黨要員讓他去臺灣,他問人:共產(chǎn)黨來了讓不讓賣畫?回答是:賣的。他就不去臺灣了。但賣了幾年畫就不能賣了,京城里呆不住,返回了老家來,仍是畫不了新生活,又偷偷賣畫,從延安來主持這里美協(xié)工作的石魯,少不得要抓典型,點名批評。

石魯坐在條凳上卷煙卷,跛腿怎么放都不舒服,抱起來架在另一條腿上,吃煙的樣子像個獼猴啃梨。

“白老先生,聽說判我死刑后,你為我燒過一沓‘上路紙’?”

“這誰告訴你的?”

“聽了這話我興奮得喝了一斤燒酒,我是喝醉了三天,身上脫了一層皮,像蠶一樣的?!笔斠酒饋?,沒站穩(wěn),夸啦倒在地上,突然說:“白老先生,我對不住你!”

吳老覺和他的老婆莫名其妙,白葭卻聽得明白。

“嚇,誰對不住誰呢?”他說,“石主席,我還真希望你管我,點名批評我,讓他們批,他們把我的家都抄了!”

石魯心里酸酸的,“你牙疼?”看見白葭捂著半個臉,吸冷氣。

“他們扇我耳光,一顆牙掉了,滿嘴牙全松脫了,動不動就疼。”

“我給你治治,”石魯說,“老覺會接骨,卻不一定能治了牙的?!?/p>

把白葭的頭壓在門扇上,掐左耳輪下的穴,白葭殺豬般地叫。叫聲鉆進腦殼里,石魯感覺里又是蠶在那里吃桑葉,接著是鐘樓的鐘在鳴,鐵繩在拉動。他問:鐘樓上的鐘一直是鳴三下的,今日怎地鳴了四下?

似乎吳老覺、吳老覺的老婆和白葭都沒在意他的話。

“老覺,你測測,鐘樓要塌陷嗎?”

這下吳老覺是聽清了,仄耳逮外面的聲音。但鐘樓上的鐘沒有鳴,院門外轟隆隆地涌進一陣鑼鼓喧鬧聲。

“石主席你知道嗎,毛主席發(fā)表詩詞了!”白葭說,“今冬雪下得多,北京城里的梅花也開得好哩。”

“就為這個慶賀了?”石魯說,“什么詩詞,你念念?!?/p>

“……俏也不爭春……她在叢中笑……”

“……”

三個都不再言語,吳老覺的老婆不停地吹著紙煤兒,呼嚕嚕呼嚕嚕吸足了一袋水煙,說:“偉大領(lǐng)袖還是偉大的詩人。石先生,你看看那幅畫怎樣,老覺是瞎子,我又不懂畫?!?/p>

石魯這才看清在門角靠著一卷畫,畫背面寫著:呈北京中南海。打開是六尺整張的一幅“詠梅圖”,梅繁如錦,紅艷無比。

“石書記,”白葭有些不好意思了,“你看看,這是我為領(lǐng)袖詩詞寫意的,從來畫梅蕭疏冷艷,我畫得熱鬧……”

“你是讓老覺來預測呈畫的命運嗎?”

石魯始終把畫倒著看,說:“白老先生,看來我還得批評你,你這又想賣錢NFDA9!”

“我這是畫給中南海的,老覺要給省革委會主任治骨折的,他是能見著主任,讓他呈上去的,我向中南海要錢嗎?”

“那要什么?”

石魯還是倒著看?!拔也粫嬅坊??!彼f。

“你怎么不會畫梅花?石魯能不會畫梅花?!”

“你這梅花不是爭春是霸春,我只知道梅花不是媚花!”

石魯站起來往外走,一瘸一瘸的,拐杖敲打著地,把吳老覺的谷糠布袋也撞翻了,吳老覺順勢奪過了拐杖,叫道:“石魯,石魯!”

石魯還未回頭,一拐杖打在了他的跛腿上。石魯哎喲倒在地上不得起來。吳老覺說:“你就這么要走嗎?鐘樓塌不塌關(guān)我屁事,可我得給你這四川龜兒子治腿??!怎么樣,打斷了嗎?不打斷讓我怎么給你重新接好?!”就蹴過去捏那斷腿,捏得骨子碎片咯吱咯吱響。石魯罵:“這龜兒子!”就是不叫喚。

“你疼了就叫?!?/p>

石魯還是不叫,人卻昏死過去了。

等石魯醒來,他已經(jīng)躺在自家的小屋里。吳老覺用一種雞屎一樣的膏藥敷在腿上,又包了幾袋中藥讓石魯?shù)睦习樵诩依锛灏?,他看見那熬過的藥渣中有蜈蚣、蝎子和簸箕蟲?!鞍研犹舫鰜?,你放在瓦頁上往火上烙,烙焦了我來下酒的!”

雪又扯棉撕絮地下了一夜,接著紅了三天太陽,消融的雪水滴滴答答從蘆棚屋檐上往下滴。石魯七天里沒有下床,他聽見了鐘樓上依舊有鐘鳴,鐵繩哐啷哐啷在動。他讓兒子一定去鐘樓看看,兒子從鐘樓下回來,告知每日有慶賀詩詞發(fā)表的游行隊伍,今日高音喇叭上已播放了為詩詞譜的歌曲,一批畫家把一批畫梅的畫也掛在了鐘樓四面墻上。

傍晚,城墻箭樓上的寒鴉飛在了土院中的椿樹上,那只老而病的貓還臥在院墻豁口,飛下來的寒鴉落在不遠處,它也不理會。老伴拌了食招呼它下來,它也不來,也不說聲:咪。老伴說:它怕是要死去了吧?石魯轉(zhuǎn)過頭去,面對了屋墻壁,屋子里突然光線暗了一下,聽見老馬一腳踏進來,高喉嚨粗嗓門地喊:“石先生,石先生,怎么腿又斷了?斷了也不讓兒子來告訴我一聲!我說哩,畫家到底有架子,我不來請你去吃羊肉泡饃你就不來,還得我送上門來呀!坐起來坐起來!”

石魯坐起來,一海碗熱騰騰的羊肉泡饃放在桌子上,高顴骨的老馬還在連說帶笑地催促他,聲音震得蘆棚上落下幾粒土來?!拔母铩币詠?,石魯隔三岔五要去老馬家的羊肉泡饃館吃一海碗,這個四川人的胃除了天生的能吃尖椒、虎皮椒外,這座北方古城的飯就惟一喜歡上了羊肉泡饃。老馬是不怕石魯?shù)?,他是百姓,出身又好,也不需要什么前途出路,給石魯免費吃了羊肉泡饃了,還要灌酒喝。石魯貪酒,酒量卻愈來愈小,常常就醉了,脫了鞋蹴在條凳上要說:老馬,別人上批斗會吃不下睡不著,我倒能吃能喝,只是吃昧心食,老不見胖嘛!老馬說,吆頭牛進你肚里也體現(xiàn)不出個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來,難怪是反革命!石魯就說:今日白吃,或許是你前世欠我的。待到我死了,你記住,要在我棺材里再放一碗羊肉泡饃的,要優(yōu)質(zhì)的!但吃喝畢了,卻嚷道取紙拿筆來,就畫一幅畫給老馬。

現(xiàn)在,石魯就坐床上吃完了一碗,說:“我不能給你畫畫了?!?/p>

“我不要你的畫!”老馬說。

“畫賬是要還的!”石魯說,“明日起,你每天送一碗過來,一碗一張畫,你愛不愛我的畫,我是要給你畫的,拿去糊窗子是你的事!”

老馬咧嘴就笑,嘴大得能塞個拳頭,頭一歪悄聲說:“我給你保存畫哩,將來我要給你出個大畫冊!”

隔日一晚老馬又來了,提出往秦嶺深處阿南那兒去的事,說城里規(guī)定死了人不準土葬的,但現(xiàn)在世道混亂,往往有死了人的,家屬半夜裝了棺材出城的:我們把你裝在假棺材里抬出城。老馬拍了胸膛,敢保證能成功,他的老表就在城南門口治安巡邏隊里。

石魯卻對秦嶺深處的梅花不感興趣了。

“你聽到?jīng)]聽到鐘樓上的鐘在鳴?”他問。

“沒有?!崩像R說。

沒有?怎么會沒有呢?!他要求把他連人帶床抬到院子去。

院子里終于沒風。四堵土墻,一棵椿樹,豁口處的老而病的貓不見了。石魯嚷叫著要喝酒,掉了一顆門牙的嘴皺著像個黑洞,手指甲老長老長,用力地抓著酒盅,喝了一盅又一盅,接著嚼尖椒吃霉茶。說:“老馬,你是個好黨員!”“我不是黨員?!薄安皇??怎么能不是?!我現(xiàn)在才覺得,我這一生是為阿南活著,為你活著,把筆墨拿來,我為你畫畫,你要什么畫?”“我不要了?!薄拔业漠嫴缓茫俊薄昂?,你是中國當代最偉大的畫家!”“那你為什么不要?”老馬拿眼睛看站在門口的石魯老伴。

老伴忙閃過門內(nèi),叫著老馬幫她挪挪火爐子。老馬立即進來。老伴低聲叮嚀:不能告訴他。老馬保存的那一批畫被鄰居告發(fā)給街道辦事處的造反派,于前一天中午造反派逼著老馬交出來,當場一把火點著燒了。但老馬拍有照片。

石魯還在院子里發(fā)問:“你不要我的畫了?龜兒子你以為我那些畫是敷衍你嗎?我知道你會保存我的畫的,格老子就是謀著你把它藏起來,將來出畫冊哩!你今日要什么畫?我給你畫這個院子,你說畫什么?”他喃喃起來,大聲追問老馬。老馬從屋里出來,卻聽見他在說:哦,四四方方的土墻圍著,中間一棵木,四四方方的土墻圍著,坐我一個人,是什么,是“困”字,是“囚”字……窩在床上漸漸聲調(diào)低下去,一聲不吭了。

第二十二天,石魯站了起來,他的腿直了。他罵吳老覺是神人,提了酒要去謝吳老覺,經(jīng)過鐘樓前的肉鋪,看見一大隊人在那里排隊買肉,尋思應(yīng)該有下酒的東西。他排上了隊,排到跟前了,賣肉的問買什么肉?他說:苦膽,豬苦膽。賣肉的疑惑地看著他,立即惱怒了:不賣!他還要爭辯為什么不賣,賣肉的和所有的買肉的吼道:你搗亂什么,你是不是神經(jīng)有病,滾!被轟出了隊列。

他的學生,曾經(jīng)跟他一塊去陜北寫生過的年輕的業(yè)余畫家王鎮(zhèn)恰巧經(jīng)過鐘樓,瞧見了老師在馬路邊叫囂:豈有此理!忙拉了他到避背處,說是正要去老師家的,問老師知道不知道白葭把畫托吳老覺送到省革委會主任那兒,主任大加贊賞,已特批解放了白葭。

石魯叫道:“他是偽裝的!”

王鎮(zhèn)說:“這畫主任準備要轉(zhuǎn)呈北京的,沒想中央來了一位大人物,看了畫,突然萌生要一百個畫家畫梅花,舉辦個祝賀毛主席詠梅詩詞發(fā)表的百梅畫大展。這位大人物還問到你?,F(xiàn)在省上已組織了籌備班子,讓畫家歐陽清具體負責,歐陽清讓我給你口信,要你也出來畫一幅。這意思你明白嗎?”

“明白。”

“這可是個機會?!?/p>

“我不畫?!?/p>

“不畫?”

“不畫?!?/p>

“老師……你得學會自我保護啊……”

“我不會畫!”

石魯恨恨地扭身就走,他沒有向?qū)W生告別,也沒有去吳老覺家,梗著黑筋筋的脖子回到土院的家里。

王鎮(zhèn)并沒有生老師的氣,去羊肉泡饃館拉了正在湯鍋下料的老馬,一塊到石魯家勸說石魯。石魯并沒有獨自在家喝酒,而是將所有的墨汁倒在臉盆,放了膠,也倒進了那瓶酒,和著染刷土屋的門和窗,連椽頭也染刷了,亮在土墻上的長長的柱子也染刷得烏黑,說:“瞧,像不像青海的那些寺院?白墻黑柱,白的窗紙黑窗框,有明清家具那種簡明的線條和色塊味吧?”

王鎮(zhèn)當然是小心翼翼地勸說,老馬似乎直了嗓門在指責,但石魯也生氣了,狼一樣吼叫:格老子就不畫!爬到梯子上再去染刷檐角,顫巍巍地舉著墨汁臉盆,人和臉盆一起摔下來。老馬把石魯抱在了懷里,他突然聽到石魯在哀求他:“你能帶我去秦嶺阿南那兒嗎?”老馬說:“我不帶你去?!蓖蹑?zhèn)在那一刻里瞧見了他的老師枯瘦的臉上有了兩道淚,蠕蠕地往下滑行,淚水混濁而稠,向下滑行,后邊的淚痕立即就干了,泛著白色,如同旱蝸牛爬過了墻壁。而一頭粗硬漆黑,幾乎奓起的長發(fā),風掠過一般向四邊倒伏,并且從發(fā)旋部開始發(fā)灰、發(fā)白,一圈一圈白成霜后的草,白成銀絲。

這城里的一批畫家畫完了他們的詠梅寫意圖,國內(nèi)各地一些畫家也應(yīng)邀畫完了他們的詠梅寫意圖,這百幅梅花皆繁枝爛漫,大紅熱烈。在大型畫展隆重開幕的那一天,土屋里的石魯開始不吃飯,整日喝酒,他已經(jīng)嚴重酒精中毒了,牙齒脫落了一半,手類如雞爪,家人讓他吃飯,他用沒牙擋風的嘴含糊不清地說:院子里的椿樹不吃飯,只喝水,我也喝水,酒是水。

在他將酒喝過之后,他似乎很有了精神,從藤椅上下來鉆到床下,鉆到雜物間去收尋工具:斧子、鋸子、雨鞋、刀子,還有一節(jié)鐵絲和布袋,布袋里裝著毛筆、墨塊和宣紙,準備去秦嶺逃竄。并且繪制了秦嶺路線表,上邊密密麻麻標著紅色的箭頭,如電影里紅軍的作戰(zhàn)圖。

家人報告有關(guān)部門:石魯瘋了!

石魯真的瘋了。他終于走出了這座城的門洞,來到了蒼蒼茫茫的大秦嶺。深如海一樣的秦嶺里,石魯出奇地竟沒有走錯路,尋到了阿南的地窩棚屋。但阿南已經(jīng)死了,梅花溝的梅花也差不多花落成泥,他站在阿南曾經(jīng)病死的床前,看見了那用石塊干打壘起來的墻上,貼著的正是自己畫的火神像,拾起屋角一堆殘留的木炭中的一塊,在畫像邊寫下了一副對聯(lián):

人去屋已空

我來梅正殘 

回頭從門口望出去,山的遠處是古城的方向,他再一次聽見了古城的鐘樓上的鐘在自鳴,這鐘聲如天上的月亮一樣,他走多遠月隨多遠,鐘聲一直在伴著他嗎?

寫于1997年2月1日至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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