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蒂喜歡電影,思南路堂兄,堂姐姐喜歡看電影,淑婉姐姐,是電影迷。附近不少“社會青年”,男的模仿勞倫斯·奧立佛,錢拉·菲立浦,也就是芳芳,包括葛里高利·派克,比較難,頂多穿一件燈籠袖白襯衫。女的燙赫本頭,修赫本一樣眉毛,淺色七分褲,船鞋,比較容易。男男女女到淑婉家跳舞,聽唱片,到國泰看《王子復仇記》,《百萬英鎊》,《羅馬假日》。夜場十字路口,等于是舞臺,即使南面復興中路兒童圖書館一帶,也看得見國泰門口雪亮的燈光。男女結伴等退票,等于擺一種身段,不徐不急,黃牛看見這批人,只能避開。三分是等人,也像約會,輕輕靠近問一句,票子有吧。對方一看,斯文,白襯衫,西裝褲兩條筆挺燙縫,連身裙,清爽潔白,裁剪窈窕,相當時髦。上海人講,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有面子,有檔子,醒目。拿出余票,對方輕輕一聲,謝謝,收票動作比黃牛慢。這類青年,常常連買幾場,連看幾場。淑婉姐姐說,可以鉆進電影里,我就好了,死到電影院里也好。阿寶說,為啥。淑婉說,我情愿的,一腳跨進電影里去死,去醉。電影有這種效果。阿寶說,主要是,淑婉爸爸有鈔票。淑婉笑笑。
有一個階段,市面上放出《紅菱艷》,《白癡》,《白夜》,《偷自行車的人》。買《紅與黑》連夜排隊,每人編號,不承認菜場擺籃頭,擺磚頭辦法。阿寶與蓓蒂爸爸也去排隊,每人限買兩張。隊伍順錦江飯店的沿街走廊,朝北一路排開。阿寶看到一批熟人,堂哥堂姐姐來得稍晚,淑婉與幾個時髦朋友也來了,三五成群,馬路聚會。堂哥手托一個微型日本半導體收音機,身體動來動去,跟同伴講不停。當時半導體收音機,細小文雅。極其少見,直到七十年代初流行國產(chǎn)貨,包括最后三洋兩喇叭四喇叭,總是粗野。這時代所謂時髦,這群人的表現(xiàn),等于前幾年,西方人看球賽還是保守,正裝出席,是文雅時代的結束。淑婉講得明白,與外面比較,上海完全落伍,一塌糊涂,赤腳跟不上了。隊伍一動不動,阿寶提到了蘇聯(lián)新電影《第四十一》。蓓蒂爸爸不響。阿寶說,女紅軍看守白軍俘虜,孤島上一對孤男孤女。蓓蒂爸爸說,雙方敵對,后來調情,最后翻云覆雨,等海里出現(xiàn)白軍兵船,俘虜一喊,讓女紅軍一槍結果了性命。此刻,阿寶想到電影結尾,女紅軍抱緊死人,響起女聲合唱,藍眼睛,藍眼睛,我的藍眼睛。隊伍一動不動,阿寶訕訕說,我比較感動。蓓蒂爸爸不響。阿寶有點窘。過不多久,蓓蒂爸爸拉了阿寶,走到墻角,輕聲說,一個女人,因為階級感情,槍殺了好情人,這是主張暴力的共產(chǎn)電影,也許女權分子會喜歡。蘇聯(lián)人里,肖洛霍夫最血腥,為主義,可以父子相殺,相殘,寫了多少害人故事。阿寶不響,蓓蒂爸爸說,阿寶感動啥呢,講講看。阿寶說,嗯,我么。蓓蒂爸爸說,這是動了壞心機的片子。阿寶不響。隊伍動了一動。蓓蒂爸爸說,是變態(tài)的,阿寶將來會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