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寧路橋堍，是小毛爸爸的上鋼八廠，電鈴一響，開出裝滿熱烘烘鋼條的加長卡車。鐵絲網(wǎng)圍墻里面，每夜是紅蛇一樣的鋼條直竄。小毛端起飯碗說，老師要我寫作文，寫父母工廠情況。爸爸放了綠豆燒瓶子說，工廠最好寫，以前車間里播一首歌，只有一句，一千零七十萬噸鋼，呀呼嘿，一千零七十萬噸鋼，呀呼嘿。厲害厲害，當時中國要超英國，就超英國了。要一千零七十萬噸鋼，就一千零七十萬噸鋼了。要啥是啥。小毛說，為啥不超美國。小毛爸爸說，美國赤佬，少爺兵，超了有啥意思呢，上海懂吧，一向英國人做市面。小毛說，法國呢。小毛爸爸說，等毛主席開口呀，領袖響一句，啥人是對手呢，中國馬上是世界第一名，花樓第一名了。小毛娘講，不要講了，吃飯。小毛爸爸放下酒杯說，金口不可以隨便開，金口一開，事體好辦。小毛娘說，幾時幾日，老酒可以戒。小毛爸爸不響。小毛娘說，世界上男人，只曉得加班開會吃老酒，只有領袖懂我心思，曉得我工作好。小毛說，嗯。小毛娘說，姆媽一直有錯的，有責任，想到領袖，心里就平了，原諒車間里幾只騷貨。我舌尖頭要講啥，領袖已經(jīng)明白。小毛不響。小毛娘說，小毛就寫寫姆媽，幾年輪不到勞動模范，眼看別人得獎狀，搬到棉紡新村，住新工房，姆媽為啥不氣，不吵。小毛爸爸說，老皇歷，不要翻了。小毛娘說，要是別人，吵到地上打滾，哭天哭地，姆媽為啥做不出來。小毛說，為啥。小毛娘說，榮耀不歸我，歸領袖，想到此地，有啥委屈。小毛娘揩眼睛說，當然也委屈，只是姆媽一輩子要理解人，一生一世要幫人。小毛說，我記下來了。小毛看一眼領袖像，想起前天銀鳳上樓，看看五斗櫥上面，銀鳳一笑說，像居委會一樣。小毛說，姐姐有啥事體。銀鳳說，姆媽呢。銀鳳胸口的紐扣松開，里面墊了厚毛巾，面孔一紅，捂緊了說，我走了。小毛不響。這天夜里，父母是夜班，西康路24路電車，當當當開過。聽見二樓爺叔一聲咳嗽，銀鳳上下樓梯，接水，然后變靜。大自鳴鐘居民十五支光電燈，一盞盞變暗，夜深了，棉被開始發(fā)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