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四個人來到一片水塘前面，天色暗極。水中有彎曲石棧道，通向一幢灰黑舊門樓。棧道邊，兩排寬寬長長，四方抵角石條欄。四個人一屁股坐到石欄上，方感舒暢。此刻天色雖暗，眼前一泓白水，也是微亮。阿寶說，此地好像來過。滬生說，風景蠻好，是啥地方。幾個人走到門樓前面，白地黑字匾，“滄浪亭”三字。陶陶說，我餓了，原來到了蘇幫面館，上?；春Ｂ芬灿?。阿寶說，這是上海的花樣，蘇州哪里有。范總說，北宋造的園子，蘇州最古園林。阿寶面對兩扇黑漆大門，足下一片水光，想起彈詞名家“滄浪釣徒”馬如飛。范總說，孔子講過，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滬生說，想不到呵想不到，文化大革命階段，我第一次到此，以后也來過，一到夜里，通通認不出了。范總放下破褲說，最近陪客戶來過一趟，才曉得，此地是咸豐十年，太平軍燒光拆光，同治年修復。四個人不響，坐在石欄上，云舒風靜，曉空月輝。講講談?wù)劊瑘@中山樹層疊，仍然黑沉沉，輪廓模糊，看不到細節(jié)，但長長一排粉墻，逐漸改變灰度，跟了天光轉(zhuǎn)換，慢慢發(fā)白。微明之刻，四周陣陣依稀之音，含于鳥喉的細微聲響，似有似無，似鳴非鳴。阿寶說，太平軍不要讀書人，書燒光，滄浪亭燒光，八國聯(lián)軍攻北京，李秀成攻常州，移防蘇州，清朝一個守備，想投河自殺，結(jié)果水里捉起來，拖到秀成面前。有本舊書講，秀成有八個持刀護從，身披黃斗篷，黃緞馬褂，四方面皮，留一撮胡子。秀成講，自家頭發(fā)這樣長，老百姓叫我長毛，將來要是壞了事體，逃是不可能了。清朝守備渾身滴水，低頭不響。秀成講，假使我一路順風，江山有份，有吃有用，功名震世。如果吃了敗仗，苦了。講到此地，落了兩滴眼淚。范總說，長毛斗不過咸豐。陶陶說，等于是炒股多風險，入市要謹慎。當年上海造反隊頭子一樣，造反成功，交關(guān)開心，可以白相女人。滬生看一眼陶陶說，又是女人，吃足女人苦頭，還不夠。陶陶自嘲道，我心里煞清，真叫偷到如今，總不稱心，老天爺公平，要白相，有甜頭，也就有苦頭，我無所謂了。四個人說說講講，發(fā)一陣呆。天色越來越明，月輪殘淡，鳥鳴啁啁然，逐漸響亮，終于大作。半夜出發(fā)，無依無靠，四個荒唐子，三更流浪天，現(xiàn)在南依古園，古樹，眼前是姑蘇朦朧房舍，蘇州美術(shù)館幾根羅馬立柱，開始清晰。大家坐于一流清水之上，游目四矚，也就坦然。有人來釣魚，有人來鍛煉。三兩小販，運來了菜筐，浸于水中。大家不響。阿寶說，眼看滄浪亭一點一點亮起來，此生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