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華抬起面孔，細看小毛說，抄這首為啥。小毛說，好看吧。姝華說，啥。小毛說，船櫓寫得好。姝華說，啥。小毛說，蘇州河旁邊，經常看人搖櫓，天氣陰冷，吃中飯階段，河里畢靜。姝華說，從來沒去過。滬生說，有風景。小毛說，下游到三官堂的稻草船，上游去天后宮批發(fā)站碼頭青皮甘蔗船，孤零零，一船一船搖過來，一支櫓，一個人搖。船大，兩支櫓，一對夫妻，心齊手齊，一路搖過來，只聽一支櫓的聲音。姝華說，詞里寫滿相思，只是這兩首，我歡喜的。小毛說，古代英雄題墻詞，姐姐看過吧。姝華說，狠的。小毛說，宋朝比現在好多了。姝華壓低聲音說，小毛是中學生，外面不許亂講，要出問題的，真的。

兩個人坐約一個鐘頭，出了公寓，經國泰電影院一直朝北。滬生說，姝華對父母，一樣是冷冰冰的。小毛說，不是親生的。滬生說，父母是區(qū)干部，比較忙。小毛不響。滬生說，要是我?？磁f書，抄舊詩，我父母一定會生氣，非要我看新書，新電影。小毛說，革命家庭嘛。滬生說，大概姝華會寫信，謝小毛。小毛說，無所謂，是我偷的。滬生說，如果來信，小毛就回信，勸勸姝華，少看老書，外國書。我爸爸講起來，總歸現在好，形勢好，生活也好。小毛說，這難了，看樣子，姝華也不會聽的。滬生說，我是好心。小毛說，如果再寄明信片來，也是理發(fā)師傅先收。滬生笑笑說，除了上次風景卡片，一般情況，只有老先生寫明信片。小毛不響。兩人走到威海路。滬生說，陪我去翼風航模店。小毛同意。兩人穿過大中里，不遠就是南京西路，過馬路便是翼風，兩開間店堂，顧客不少，柜臺里，簡易橡筋飛機，魚雷艇，巡洋艦圖紙，各種材料，包括高級航模汽油發(fā)動機，洋洋大觀。六十年代的舟船模型，全靠手工，店里賣各式木工金工器材，包括案頭的微型臺鉗，應有盡有。小毛開眼界，指一艘九千噸遠洋輪模型說，銀鳳的老公海德，是這種船的海員。滬生說，此地有巡洋艦圖紙，英尺英寸，考究。小毛看櫥窗。滬生說，我爸爸講，當初世界條約，限制甲板炮火數量，比如彭薩科拉級巡洋艦，十門203mm主炮，設計到頂了。小毛不懂。滬生說，美國人裝備了飛機彈射器，水上偵察機，預備與日本古鷹級重型巡洋艦對殺，裝甲防衛(wèi)，深到吃水線下五英尺，可惜彈藥艙缺防衛(wèi)，此地有圖紙賣，可以做。小毛說，我一點不懂。滬生說，進中學我就參加了航模組，一個月就開除了。小毛說，為啥。滬生說，少一只微型刨，老師以為是我偷的，我只能離開。小毛說，是我偷的。

滬生買了一瓶膠水，兩張0號砂紙，兩人出來。店外聚攏人群，一個中年人說，德國巡洋艦，薩恩霍斯懂吧。一個中學生說，不懂。中年人說，裝甲水密好，首發(fā)命中最遠，英國光榮號，哪里是對手。中學生說，一般了吧，俾斯麥巡洋艦，名氣大。薩恩霍斯相當狼狽，艦島全部轟光，只能沉下去。中年人講，四打一算啥好漢呢。約克公爵號，吃飽薩恩霍斯炮彈。中學生說，最后呢，最后呢。講到此地，糾察說，讓開好吧，當心皮夾子，少講講。滬生拉了小毛朝前走。滬生說，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一是隔壁江陰路弄堂的老卵分子，另一個，得過市學生航模賽名次，明顯是小卵一只。小毛說，講得熱鬧。滬生說，照我哥哥講，薩恩霍斯巡洋艦，讓英國人打沉，就是艏設計太重，一開船，艏就進水，炮塔進水，最后換了“大西洋”艏，確實應該，但是逃不快，讓英國人包圍，哈，有啥辦法。小毛說，照我?guī)煾钢v的辦法，緊盯一只船拚命打呢。滬生說，巡洋艦不是肉拳頭，中國武功，基本是騙人的。小毛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