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鐵屑湛藍(23)

燕子紅 作者:劉醒龍


陳東風將球拍放好,搬了一只藤椅到院子里,同陳萬勤對面坐下。

陳萬勤開口就問他想不想父親。陳東風沉默一陣,剛想開口,喉嚨里忽然酸楚難忍。陳萬勤低聲說,我的老小兄弟——你爸他是個好人啦,于功于德,他都不應該走得這么早,所以呀那高高在上的天理,有時候也是一本糊涂賬,完全沒有對號入座。你爸本應該添三次壽。第一次是因為突擊坡前面的那條小河。那條小河,平日里溫順得像頭一回躺在男人懷里的女人,連小貓小狗都瞧不起它,專門跑到小河里拉尿與它比試高低。只有老小兄弟瞧得起它,將它當成一條龍,而不把它看做是一條蛇。一年到頭總是往那矮堤上搬石頭,挑土。每天上工、放工都去料理它一陣,每天少說也有挑十擔土。開始時,他沒當生產(chǎn)隊隊長,只有自己一個人挑。后來他當了隊長,就要別人也挑。大家跟著挑了一兩年,河堤高了許多,老小也不給大家多記一個工分。老小自己當上勞模,上級獎了毛巾、臉盆和搪瓷茶杯。大家有意見,就不往河堤上挑土,投票選隊長時,也不投他的票。老小不當隊長以后,又開始一個人挑。那時你媽還沒有病,你也沒有出世。她曾經(jīng)為你懷上了三個哥哥。你媽不愛你爸總在河堤上,因為她總是望見河堤上有一個女人。你媽一生氣,你的三個已成了人形的哥哥,就都變成了一團膿血流產(chǎn)了。后來還是方月的母親教她一個辦法,才生下你這小人。老小一個人又在河堤上干了一個冬天加一個春天。夏天到來后,山上下來了少有的大水,石磙都被沖得在河中央打跟頭。上游的河堤破了,垮了屋,毀了田,死了一個人,豬牛羊也死傷不少。下游的河堤也破了,也垮了屋,也毀了田,沒死人但后來殘廢了兩個,豬牛羊死傷比上游的多。就只中間這一段,大水漫了兩支香煙的工夫就退了。只壓了一塊田角。大家都說你爸的好話,你媽一高興,就痛痛快快地生下了你。這是第一次要添壽的,結果只添了你。第二次還是因為這條河。這河雖小,脾氣卻怪,有時候好好的,它就不見了,哪怕太陽將沙灘曬腫了,它也不肯擠出半滴水來滋潤一下。從古到今都有人說,這河的下面還有一條河,直接通到縣城。在河里有水的時候,老小總喜歡一個人扛著挖鋤和沙扒,有空就在河里到處亂挖。挖出有水的坑,老小就用青石板蓋起來。沒見到水他再到別處去挖。有時候,老小也同小河斗狠,明明是一個干窟窿,他硬要往下挖,非要讓它冒出水來。老小也不是總贏,有些坑哪怕是挖了半個月,也不見水。老小只好說,等32111鉆井隊來了,讓給他們鉆石油,水火不相容,沒水的地方,肯定有一沾火星就燃燒的油,要不石油怎么總生在沒水的沙漠上。老小在小河里挖坑打洞,大家都不管他,他自己也不說為什么,就像抽鴉片上了癮,無論別人怎么說,也不會丟下手里的煙槍。也有人說他,像是同你媽睡覺睡成了習慣,不弄一下就難受。那年夏天,小河又使開了性子,地上才干三天,它就連一滴水都不肯讓我們看見。因為旱得突然,水渠沒有修好,太陽又特別毒,一個星期下來,田里都干得起了裂。上游和下游的人都急急忙忙地開進小河,將小河翻了個底朝天,好不容易找到水,田里的秧已經(jīng)變黃發(fā)白了。中游這一段又沾了老小兄弟的光。小河一失蹤,他就去揭那些只有他還記得的青石板。十幾塊青石板被掀開后,有兩處發(fā)現(xiàn)了水。大家齊心協(xié)力將這兩處地洞,挖成兩座大坑,架上了水車。那年的秋收雖然還是減了產(chǎn),比起其他生產(chǎn)隊只有兩三成的收成,還是算得上大豐收。這第二次該添壽的事,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讓你媽落到水塘里,早早做了龍宮的仙女。第三回更是邪門。我們村的老地名是叫兔子窠,“大躍進”時才改名叫突擊坡的。村后面的山頂上有塊鷹嘴石,大概有上萬斤重,孤零零地立在山頂上,底下就只有十幾個南瓜大小的碎石墊著。據(jù)說是玉皇大帝吃飯時,在碗里找到一粒沙子,就信手扔下凡塵,正好壓在突擊坡的老祖宗種的一顆大南瓜上。但外地的人都說,從前,兔子窠的人太精,不好好勞動,老想著算計周圍的人,讓別人替自己干活。上天認為不公平,就讓一只老鷹化作石頭,鎮(zhèn)住這些比兔子還精的人,讓他們從此盡心盡力地下田勞動。所以,我們突擊坡,后來總出像老小兄弟這樣的勞動模范。那石頭幾千年一直就那么樣擱著,像要滾下來又總也滾不下來。那一年,老小兄弟說這石頭要滾下來了,大家都不相信。老小兄弟就一個人天天爬到山頂上去,用了許多的石頭在鷹嘴石靠突擊坡的這一面,壘了一座石岸。有天夜里,突擊坡人都在外面乘涼,月亮明,星星亮,也不見閃電,頭頂上卻響起轟隆的雷聲。大家正奇怪,幾個小孩先驚叫說鷹嘴石掉下來了。大家看時,果然一個巨大的黑影正順著山脊往下滾,那種聲音就像用鋤頭往胸口上筑。鷹嘴石擦著村邊人家的牛欄飛到田里還打了幾個滾,每滾一下就留下一口小塘。第二天早上,大家上山去,看到老小壘的那座石岸被壓垮了一半,鷹嘴石正是被這石岸逼得拐了彎,要不就正好落在突擊坡了。說邪就邪——鷹嘴石一掉,段飛機不種田,不勞動就發(fā)了財。他一發(fā)財,突擊坡的人就待不住了,是男人都往外跑,以為外面的金子同突擊坡的豬糞一樣滿地都是,一早晨就能撿一箢篼。他們撿了幾個錢,卻將自己養(yǎng)家糊口的勞動本領丟了。就連你西風哥,也是在那之后,由一個普通工人當上副廠長、再當上廠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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