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小區(qū)一點也不小,叫“幸?;▓@小區(qū)”這樣一個大眾的名字也顯得太過低調(diào)。
我站在一群錯落有致風格迥異的別墅建筑群里,仿佛走進了原始森林,差點迷了路。沒人告訴我,這里原來是有名的富人區(qū)。
和吉村比起來,和梧桐巷比起來,這里簡直是天堂。小橋流水,綠樹濃蔭,假山上綠蘿裊裊娜娜,池里紅蓮初綻,岸邊丁香吐香,孩子們在草坪上玩耍,年輕的媽媽推著嬰兒車走過。
我走在鵝卵石鋪成的小道上,心里的怨恨忽然如雨后苔蘚一般,一茬一茬地冒出來。在這里生活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可是,蘇巖,你竟然拋下我和媽媽,你竟然讓我在吉村那樣的地方被人刻薄,蘇巖,你總不會是這里看大門的吧?
蘇巖,我恨你,可是,我又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見到你。
幾分鐘后,在一個小孩的指點下,我找到了A區(qū)08棟。黑色的鐵柵欄門虛掩著,推開門走進去,是一個小小的庭院,院子中間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樹,樹蔭下,是一組古樸的木質(zhì)桌凳。蘇巖,我的爸爸,秋桂飄香的時候,你是不是在這里喝著苦釅釅的茶,偶爾想起我和媽媽?
我走上臺階,按了門鈴。心里仿佛揣了一萬只兔子,它們竄來跳去七上八下,讓我惴惴不安。
門打開,門后閃出男人半個身子,嘴里猶在喊道:“來了來了。出門又不帶鑰匙啊?”
抬眼一看,他微微一怔,溫和地笑問:“你找誰啊?”
他,就是我的爸爸嗎?曾經(jīng)照片上的年輕男子,依然不失俊朗,只是眼底沉淀了憂郁,嘴角有一渦笑,是屬于中年男子的沉穩(wěn)親切,他穿一件普通的白色T恤,卻顯得那樣妥帖,豐姿神秀依然可以形容他,身上有淡淡的剃須水的青草味道,和吉村那些滿口粗話臟話散發(fā)濃濃汗味的市井男人,決然不同,而這樣的一個男人,是我的爸爸。
剛才還在心里翻江倒海的怨恨,瞬間消失了。
我像一個大人一般對他說:“你是蘇巖吧?我叫蘇茆茆,我媽是葉青青,她讓我來找你?!?/p>
從他石化般的瞬間表情我可以斷定,他就是蘇巖。他用那雙被媽媽形容的星光落入深海一般的眼眸打量我,他的嘴唇顫抖著,嘴里念叨著:“茆茆,你是茆茆嗎?”
我點點頭,謝天謝地,他記得有一個我。
萬物都屏住了呼吸,還是時間停止了?他一把將我攬在那個散發(fā)青草清新氣味的懷里。我只聽到兩個心跳,他的,我的,劇烈起伏的心跳,一拍緊似一拍,像墻上忽然耗完電池的鐘表,走著沒有章法的步調(diào)。我要癱軟掉了,我要死掉了。像初雪融化在第一縷初霽的陽光里,像腐朽的的樹枝在雨水洗過的空氣里泛出一截新綠。要怎樣形容我的心情呢?
我是第一次真實地感受來自父親的擁抱。他不會不要我,因為他把我抱得這么緊。
他終于松開我,將我領(lǐng)進家。
這是家嗎?這里簡直是天堂。寬敞的客廳,就足以抵上我們梧桐巷的房子一般大,有一段樓梯,通向我還未曾涉足的去處。他正在看午間新聞,偌大的液晶屏電視,像一個小型的電影屏幕掛在墻上,墻上是時尚手繪,枝枝蔓蔓,荷花婉然盛開,藤制的沙發(fā),緞面的抱枕,和茶幾上的紫砂茶具,都在彰顯著主人的品味。小小的茶杯里,還有一掬淡黃的微溫的茶湯。
他正在喝茶看電視,度過一個愜意的周末清晨,他失散多年的女兒,風塵仆仆地來投奔他。
他拉我坐下來,手忙腳亂地拿香蕉芒果櫻桃以及別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給我吃,然后,定定地看住我:“媽媽怎么了?”
我低下頭。“死了!”
“怎么死了,怎么會忽然,年紀輕輕,就死了?”他幾乎從沙發(fā)上跳起來,身子在發(fā)抖,嘴唇在發(fā)抖,那修長干凈的手指也在發(fā)抖。
我一下子就哭了:“你那么關(guān)心她,為什么不要我們,為什么不管我們,她生病了,哮喘病,一個人,誰也不知道,就突然死了?!?/p>
他低下頭,一下子癱軟在沙發(fā)上,像一個犯錯的孩子,接受我憤怒的審判,許久,才抬頭問:“什么時候的事?”
“四月。”
“那這幾個月,你在哪?”
“舅舅家?!?/p>
他的目光渙散開,一下子明白了我淚水中所有的含義。他伸出手,用大拇指劃去我眼瞼下的淚水,姿態(tài)惘然地看著我,我看到那星光落入深海一般的雙眸漲了潮汐,他哽咽著:“爸爸對不起你!茆茆,沒事了,沒事了。”
我就知道,他不會不要我,而這么傷心的男人,我該原諒他。
我餓了,抓起一個蘋果,咔嚓咔嚓地咬起來。
這時,聽到外面汽車電子鎖的嘟嘟聲,然后,是悉悉索索的開門聲。
一對母女,手提大包小包,進了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