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初讀豐子愷隨筆距看到他的漫畫,相差的時間甚遠,印象也不太深,所以未曾把兩者聯(lián)系起來,這次重讀《緣緣堂隨筆》,才知道他的好多漫畫都是有“模特兒”的,如前面說到的阿寶、瞻瞻。某一天,瞻瞻靈光一動,創(chuàng)造性地用兩把芭蕉扇做成了一輛腳踏車,于是便有了《瞻瞻底車(二)——腳踏車》。
當成名后的豐華瞻作為著名教授到外國的大學演講時,禮堂上就懸掛著這張畫。在鄉(xiāng)下,看到三娘娘紡線,于是有了《三娘娘》的紡線圖。在上海的老房子里,有時從過街樓上掛下一只籃子買兩只粽子,便有了《買粽子》。一次豐子愷在一只船上,從窗外看去,有人坐在野外理發(fā),窗戶成了畫框,他把畫面略加調(diào)整,便是一幅《野外理發(fā)處》漫畫。
豐子愷從畫古詩開始,畫兒童、畫社會眾生相、畫自然,畫了很多很多。1925年年底,他的《子愷漫畫》由開明書店出版,次年出版《子愷畫集》,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文學、繪畫、音樂、翻譯等各個方面均有大量作品問世,迎來了豐子愷一生事業(yè)的全盛期。
豐子愷的畫,正如俞平伯所說的,“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情味”,情溢于衷而發(fā)為文墨,投入了他太多的感情,所以特別容易引起共鳴。他的《挑薺菜》《斷線鷂》,曾經(jīng)引起當時在北京的朱自清對江南、對兒時的無盡的懷念。另一幅《幾人相憶在江樓》,他的老師夏丏尊常把這畫掛在墻上,當老師懷念學生時,便抬頭看看這畫,并為學生默禱平安。
這樣感人的故事,讀來不覺怦然心動,還有誰,還有誰能讓人如此忘我而心醉?
五
無常,是豐子愷經(jīng)常提到的一個詞。
世間很無常,世間的一切都很無常:人、自然、大地上的一切。因為無常,于是嘆息。
那個小時的玩伴王囡囡,在豐子愷后來回鄉(xiāng)時,改口原來的“慈弟”而叫他“子愷先生”,讓人唏噓不已,一時仿佛看到了閏土。紅了的櫻桃,綠了的芭蕉,一樣向人暗示了無常。葡萄葉兒一片片地飄落,日歷無常地翻過一日又一日。
1938年,豐子愷被戰(zhàn)火所逼流亡中國內(nèi)地,緣緣堂毀于日軍炮火。無常歲月中,緣緣堂一度讓人痛心地消失了。無比憤慨中,豐子愷寫下了《還我緣緣堂》和《告緣緣堂在天之靈》。
抗戰(zhàn)勝利后,當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洗禮的豐子愷重回石門灣時,他差不多認不出他的出生地,荒草、廢墟,故土默默無語。他已看不到緣緣堂的影子,看不到紅了的櫻桃和綠了的芭蕉。兒子華瞻從地里找到一塊焦木,帶回北平留作紀念,唯此而已。
1975年,遠方的游子又一次回到故鄉(xiāng)的土地。那是一個春天,樹葉兒點頭,油菜花歡歌,石門的鄉(xiāng)親熱烈地歡迎老畫家重回故里。豐子愷被感染了,他深情地回報給予他熱情的鄉(xiāng)親,為他們留下了珍貴的墨寶。
豐子愷回去后,他的健康每況愈下,歲月又一次顯示了無常,也就在這一年,他匆匆作別了這個無常的世界。在他的夫人過世后,子女將豐子愷的衣冠和夫人合葬于石門的鄉(xiāng)下南圣浜。南圣浜是他妹妹常年生活的地方,也是戰(zhàn)前戰(zhàn)后,豐子愷離開石門和回到石門的第一站。那一個地方,小河橫流,樹木常綠,清風徐拂,油菜花飄香,一派迷人的田野風光。自由飛翔的靈魂,我知道一定很愿意來這里。自然,也因為大畫家的緣故,我看到,這兒的天更藍水更清了。1985年,緣緣堂由桐鄉(xiāng)市人民政府和新加坡佛教總會副主席廣洽法師出資重建;1998年,在豐同裕染坊店舊址上,又興建了豐子愷漫畫館。館外的圍墻內(nèi)側,刻的都是豐子愷的漫畫。豈止是圍墻呢,天空大地,眼里所看到的,仿佛都是他的漫畫。一個漫畫的世界,滿世界的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