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看王銳太辛苦,林秀珊就主動在固定的約會日期中去哈爾濱。他們會在工棚附近找家私人旅館,美美過上一夜。林秀珊的旅行包里,除了裝著牙具之外,還要裝上鬧鐘和一條花床單。私人旅館的床單總是污漬斑斑,睡在這樣的床上,就有掉進(jìn)了臭水溝的污濁感,所以林秀珊花三十多元錢買了兩米斜紋布的花布做床單。這床單碧綠的底,上面印滿了大朵大朵的向日葵。躺在上面,就有置身花叢的感覺,暖洋洋的,似乎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馨香。他們每次進(jìn)了旅館的第一件事就是閂門,然后鋪床單。王銳一俟床單鋪好,就迫不及待地熄了燈。他們在黑暗中窸窸窣窣地脫衣服,這聲音總讓林秀珊聯(lián)想到老鼠夜間在碗柜上偷吃東西的聲響。通常都是王銳脫得快,他赤條條地鉆進(jìn)被子里后,對林秀珊說的話總是那句“快點——”,林秀珊常常是越想快越出亂子,不是褲子的拉鎖被拉錯了位,生生地卡住了;就是衣領(lǐng)的掛鉤把頭發(fā)纏住了;再不就是摸黑解鞋帶時,把鞋帶弄成了死結(jié),鞋子就像癩皮狗一樣咬著她的腳腕不松口。幾次尷尬之后,林秀珊再和王銳相會時就盡量穿那些好脫的衣服,襯衣不帶領(lǐng)鉤和袖扣,褲子是那種寬松的不帶拉鏈的,鞋子是一退即下的不系帶的船形鞋。這樣林秀珊能盡快地投入王銳的懷抱。他們脫衣服時,就像不太會剮魚的人把剝下的鱗片弄得四處皆是。在鬧鐘響起來的一瞬,他們打開燈來,往往會發(fā)現(xiàn)襪子飛上了暖水瓶,本該是成雙的鞋子,一只在門口,一只卻蕩進(jìn)了床底。有一次,她的胸罩竟然落進(jìn)了洗臉盆里,那里存著半盆漂浮著死蒼蠅和煙蒂的臟水,弄得她以后再戴這胸罩時總要蹙蹙眉,好像這胸罩曾是美少女,而今淪落風(fēng)塵,總讓她覺得別扭。
他們也有掃興的相會。比如林秀珊有一回滿懷溫情地去哈爾濱,火車剛開不久,只覺得身下一熱,她暗自叫了一聲“不好”,去廁所一看,果然見身下飄蕩出紅絲帶一樣的鮮血。本該一周后才來的月經(jīng),偏偏提前到了,這不速之客自然讓她心生懊惱。這樣的客人來了也就來了,你是打發(fā)不掉的。林秀珊委屈極了,她一見到王銳,淚水就撲簌簌落了下來。王銳以為老家下三營子的家人出了事,嚇得嘴唇都青了,在問清原委,長吁一口氣后,他也不由嘆口氣說:“我就把你當(dāng)成商店玻璃櫥窗里的模特,看看不也好么?”林秀珊破涕為笑,嗔怪他:“你讓我待在玻璃櫥窗里,這不是想悶死我么?”王銳說:“我要有悶死你的意思,就讓我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摔死!”他這賭咒本來是表忠心的,豈料說到了林秀珊最擔(dān)憂的地方,她一旦在電視上看到建筑工人出事故的報道,就要為王銳擔(dān)驚受怕多日。不是夢見他從高樓上墜下來了,就是夢見他砌墻時把自己砌在其中了,墻成了丈夫的墳?zāi)?。所以他們每次通電話的結(jié)尾或是相聚后告別時,林秀珊總要叮囑王銳:“干活時小心點啊,留神著腳下,別踩空了。也別忘了注意頭頂,誰要是拋個磚頭下來,你可得躲著點啊?!绷中闵簽榇藧刍孟?,要是王銳生著一雙翅膀多好啊,他要是不慎從腳手架掉下來,落地后會安然無恙,就像老鷹從高空俯沖而下后,會穩(wěn)穩(wěn)實實地站在地上一樣;王銳的腦殼要是鋼鐵鑄就的就好了,這樣磚頭瓦礫落在頭頂時,也奈何不了他。每當(dāng)她聽說誰出了車禍時,她就想人要是鋼澆鐵鑄的就好了,要不汽車是肉做成的就好了。肉撞不死人??伤靼灼嚥荒苡萌庠斐?,而人與人的肉體交歡不可能生出含有鋼鐵成分的人來。后來王銳與林秀珊約會前,在電話末尾總要小心而羞澀地問一聲:“你身體方便么?”林秀珊有時調(diào)皮,就說:“不方便?!钡S之笑了起來。她的笑聲使王銳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明白她這是開玩笑。林秀珊的笑聲中,總是夾雜著人語或者汽車疾馳而過的聲音,這使王銳覺得妻子的笑聲很可憐,好像妻子的笑聲是一根水靈靈的胡蘿卜,嘈雜的人語和車聲是一把把無形的尖刀,削減了它身上許多的甜味和水分,令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為此很羨慕那些擁有手機(jī)的人,他們隨時隨地可以撥打電話。如果他和林秀珊都擁有手機(jī),那么夜闌人靜時,他們會說上幾句溫存的悄悄話??伤麄冎溃B(yǎng)一部手機(jī),趕上他們養(yǎng)兒子的費(fèi)用了。他們有一個四歲的兒子在下三營子,由林秀珊的娘家人帶著,王銳和林秀珊每次拿到工錢時,都覺得兒子的腳踝從沙土中拔出了一截,他們立志要攢下一筆錢來,將來把兒子接到城里來上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