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珊撫摩著口琴,就像觸到了王銳柔軟溫?zé)岬拇?。她要給他一個驚喜。她估計王銳上午在工地,打算著下車后就直奔工地找他。中午兩個人可以在一家小飯館叫上兩屜蒸餃,晚上時吃月餅。她打算晚上六點之后再去登記房間,不然,要多交半天的房費。
慢車就像一個慣于施舍的人,對于那些快車不屑于??康男≌?,它卻仁慈地站下來了。它走一走,就要停一停。一般的旅客厭煩慢車的這種“逢站必停”,林秀珊卻不。那些小站常讓她想起下三營子。下三營子不通火車,連這樣的小站都沒有。要是火車對所有的小站都呼嘯著一掠而過,那不就跟財大氣粗的人對沿途的乞討者置之不理一樣可惡么?上下小站的人大都神色倦怠,衣著破舊,他們看人時的表情有幾分呆滯,幾分膽怯,幾分平和,又有幾分微微的好奇。有的慢車不對號入座,上車的旅客就先要緊張地奔著空位置東竄西跳,往往沒等他們坐下來,火車就啟動了?;疖囋谛≌镜耐\嚂r間通常是三分鐘,最長的不過五分鐘。上下車的人永遠(yuǎn)都是慌慌張張的。林秀珊在火車上坐得悶了,就喜歡打量新上來的乘客。有的婦女的花衣裳好看,她就盯著人家的衣裳看;有的小孩子的臉蛋紅撲撲的,她就盯著小孩的臉蛋看。有一回她見一個男人的發(fā)式好看,就盯著人家的頭發(fā)看,心想王銳若是梳個這樣的發(fā)式也不錯。結(jié)果那個花心的農(nóng)民以為林秀珊看上了他,悄悄地把腿從茶桌下伸到她腿旁,輕輕地踢她,暗示和試探她。林秀珊就張開嘴,長時間地把一口黃牙暴露出來,宛若打開糧倉曬金燦燦的玉米一樣,這一招果然把那男人嚇著了,他連忙起身去尋別的座位,林秀珊就合上嘴,趴在茶桌上偷偷笑了。她想,幸虧沒給自己的這口壞牙做美容,它們的丑陋是射向那些對她心懷不軌的人的子彈。
林秀珊看了一會口琴,把它放回包里,又調(diào)皮地玩了一會鬧鐘,依然又把它放回包里。雖然已是初秋了,風(fēng)微微涼了,可陽光卻依然明媚。她仰望藍(lán)天下的那一朵朵雪白的云——它們在她讀過的小學(xué)課文中被比喻為羊群。林秀珊覺得再貼切不過了。她想天上放出來的羊群到底是不一樣,它們肥美而潔凈。只是她不知牧羊者是誰。是太陽么?也許是,因為太陽投下的光在她看來就像一條條牧羊鞭。
林秀珊是個有著奇思妙想的人,比如這火車的車軌,在她眼里分明就是兩條長長的腿。而城市街道上佇立著的電話亭,在她看來就是一只只大耳朵。現(xiàn)在她的包里多了一把口琴,她就覺得這不停發(fā)出聲響的火車是一把琴,而能讓這琴發(fā)音的,是那弓弦一樣的鐵軌?,F(xiàn)在她是坐在一把小提琴上去看望王銳,生活中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呢?火車響著,車廂內(nèi)有說話聲、咳嗽聲、小孩子的哭鬧聲,而窗外又有公路上汽車的喇叭聲傳來,她覺得這些聲音都是幫助這列小提琴似的火車來合奏一首內(nèi)容豐富的樂曲的。她喜歡這樣的聲音,嘈雜、瑣碎、親切、溫存。
5
慢車經(jīng)過龍鳳站時,王銳的對面上來一對男女。女人被攙扶著,面色蒼黃,有氣無力的。攙她的瘦高男人刀條臉,一嘴的酒氣。王銳猜他是那女人的丈夫。女人雖然滿面病容,但她的美麗仍然像河面上的月光一樣動人。她坐下來后哀憐地看了一眼王銳,王銳就很想問候她一聲。他的包里,有幾個橘子,兩塊月餅,還有一條絲巾。月餅是他要和林秀珊賞月時吃的,而絲巾是要送她做禮物的。讓湖路春秋時風(fēng)大,林秀珊早就想擁有一塊絲巾來包裹頭發(fā),可她一直沒舍得買。王銳就在國貿(mào)地下商城的攤床為妻子買了一條藍(lán)地紫花的絲巾。他不敢去大商城,那里的商品貴得令人咋舌,而地下商城的東西,從來都可以講價。這條要價六十元的絲巾,他花了三十五元就買下來了。他先是要了藍(lán)地白花的,它豁亮極了,一眼望去像是晴空下飄蕩的一片白云。后來她怕妻子戴這樣的絲巾太招人眼,萬一她在周五的傍晚等他的電話時戴這樣的絲巾被壞男人盯上了怎么辦?于是他就換了一條藍(lán)地紫花的,它不那么顯眼,也很漂亮,有如暗夜草地上的花,雖然看上去影影綽綽的,但給人一種典雅的美。既然絲巾和月餅是不能給對面的女病人的,王銳就掏出一只橘子給她,說:“吃個橘子解解渴吧?!蹦桥伺D出幾絲笑容,搖了搖頭。而她身邊的男人,充滿敵意地瞟了他一眼,對那女人嘀咕了一句:“你病成這樣了,還這么勾人的魂兒!”王銳很想說那男人幾句,你女人病成這樣了,怎么還說風(fēng)涼話?可他怕人家罵自己多管閑事,也就沒說什么,并且在那女人搖頭之后,把那個沒送出去的橘子又收回包里,免得惹是生非。那男人坐下來后點起一支煙,在煙霧中瞇縫著眼問王銳:“兄弟,去哪兒???”王銳沒說目的地,而是說了他要看望的對象:“看媳婦去!”這時那女人揚著手對男人說:“我還是痛,再給我一片止痛藥?!蹦腥艘皇制鵁煟皇衷诙道锓v藥片,數(shù)落那女人:“我早就跟你說過,跟著情人跑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你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時候他就跟你歡歡喜喜的,你一旦有個病有個災(zāi),他就一腳把你踢出門了,還不得原來的主兒侍候你?!你保證以后不跟你那情人交往了,我就把酒戒了,煙也戒了,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會架個云梯給你去摘!”說完,他摸出藥片,把它填到女人嘴里,又從旅行包里拿出礦泉水瓶,擰開蓋,喂那女人吃藥。女人大約嫌他在陌生人面前揭她的短,吃過藥后,就合上眼睛佯睡了。王銳這才明白,這女人原來有個情人!先前對那女人的同情也就一落千丈,他忽然同情起對面的男人來了。他想林秀珊若是跟了別人,他可沒有這么寬闊的胸懷再接納她。王銳主動問那男人:“大哥,回家過八月十五???”那男人說:“對,回訥河?!蓖蹁J指著那女人問:“你媳婦?”那男人吐了一口痰,說:“哼,是我媳婦!”他瞪了那女人一眼,嘆了一口氣,說:“你說去看媳婦,那么你和媳婦是兩地生活???”王銳點了點頭。那男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不是我喝多了跟你說瘋話,你聽我一句話,趕快想辦法整到一塊吧,不在一塊的夫妻不出事才怪!像我們,一個在訥河,一個在龍鳳,你知道她天天晚上跟誰躺在被窩里數(shù)星星??!”王銳笑了,他輕聲說:“我媳婦可不是那種人。”那男人撇了一下嘴,一本正經(jīng)地板著臉教訓(xùn)他:“兄弟,可別說大話,自古以來最不敢打賭的就是自己的女人不出去養(yǎng)漢!”說完,他咂摸了幾下嘴。他講話時舌頭微微有些發(fā)硬,足見他喝了過量的酒。王銳想他如果不喝那么多酒的話,也就不會當(dāng)著陌生人不顧自尊、口無遮攔地展覽“家丑”了。林秀珊就說過酒是“魔術(shù)水”,人若是喝多了它,完全就不是本來的樣子了,文靜的女人變得浪蕩了,木訥少言的男人變得跟八哥一樣喋喋不休了。王銳就和妻子開玩笑說:“哪天我把你灌醉了,也讓你浪蕩浪蕩!”林秀珊說:“你嫌我不風(fēng)騷,是不是?”王銳說:“你要是真學(xué)得風(fēng)騷了,我在工棚里還不得夜夜失眠啊?!绷中闵壕吐冻鏊且豢邳S牙,帶著幾分嬌嗔,幾分得意,幾分甜蜜,如盛開的金蓮花一樣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