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踏著月光的行板(10)

第三地晚餐 作者:遲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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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銳路過傳達室時,特意看了一眼是誰當班,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不是老李,這讓他有些失望。那個人不認識王銳,他見王銳徑直朝廠子大門走去,就吆喝他:“喂,你站??!找誰去呀?”王銳停下腳步,說:“找我媳婦林秀珊!”那人說:“林秀珊一大早就提著包出門了,不在廠子里!”王銳說:“這怎么可能!”那人說:“你不嫌遛腿兒,就進去找找看!”他很有原則性地拿出一張單子,讓王銳填上姓名,并查看了他的身份證,這才放他進去。王銳想這個人一定是看錯人了,林秀珊在食堂工作,她怎么可能擅自出門呢?他很快走到廠區(qū)西北角的食堂,一推開灶房的門,就聞到一股燉肉的香味。王銳看見王愛玲在切白菜絲,其他兩個人擇著豆角。王愛玲一見王銳就驚叫道:“你怎么來了?”王銳說:“今天過節(jié),工頭給了我一天假,我來看看秀珊?!蓖鯋哿崞蚕虏说丁鞍选苯辛艘宦曊f:“我們今天給了秀珊一天假,讓她去看你,她一大早晨就去哈爾濱了!你趕快往回返吧!”王銳僵直地站在那里,好半天才醒過神來,他說:“這事鬧的!”

王銳幾乎是一路小跑著沖出毛紡廠。路過傳達室門口時,那個當班的人對他說:“我沒說錯吧?”王銳沒理睬他,直奔火車站而去。到了那里,立即買了一張半小時后開往哈爾濱的慢車票。他想林秀珊找不到他,一定會在工地等他。

正午了,王銳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咕叫了。他花一元錢買了兩個酸菜餡肉包子。那包子皮厚餡少,已經(jīng)冰涼了,吃得他直反胃。本來就心急如焚,偏偏又聽到廣播說這列慢車大約要晚點十五分鐘左右,這可真是火上澆油。王銳有個毛病,一旦著起急來,就有些小便失禁,他一趟接著一趟地往廁所跑。當年林秀珊生孩子難產(chǎn),聽著妻子喊天叫地的哭號聲,他也是抑制不住地一遍一遍地跑出去撒尿。當兒子終于哭叫著降生了,他也尿得頭暈眼花,快邁不動步了。

王銳每次從廁所跑出來,都要看一眼檢票口上方的電子顯示屏上打出的列車進站的信息。他生怕火車又搶回了時間,正點進站了,把他給甩下來。雖然憑經(jīng)驗他明白,慢車一旦晚點了,是不可能把時間調(diào)整到正常時刻的。因為慢車運行區(qū)間短,通常是沒等車速起來,它又要為著那一個個小站而停下來了。

果然,那列火車足足晚點了二十分鐘才像個酒鬼一樣晃晃悠悠地進站。也許是中秋節(jié)客流量大,王銳沒有買到座號,他就站在車廂連接處的茶爐前。那里聚著幾個跟他一樣無座的人,有個婦女懷抱孩子坐在地上,無所顧忌地奶孩子。王銳看了一眼她裸露的豐滿的奶子,不由得羞愧地低下頭,他覺得看別的女人的奶,就是對妻子的不忠。另幾個站著的人,有的在吸煙,有的靠著骯臟的車廂板壁,疲倦地打瞌睡。一旦上了車,王銳就心安了。他站在車門口,透過污濁的玻璃望窗外的風景。他想這樣的大晴天,晚上的月亮一定分外光華、明凈。他想起在下三營子過中秋節(jié)時,林秀珊會用洗衣盆裝上清水,看水中的月亮。王銳問她為什么不看天上的?林秀珊總是咯咯地笑著說:“天上的月亮摸不著,水里的能摸得著?!闭f著,就用手去撈月亮,把月亮撈得顫顫巍巍的,好像月亮一下子老了幾十歲。想起林秀珊,王銳就有一股格外溫馨的感覺。慢車行進的聲音很像一個發(fā)病的哮喘患者,發(fā)出一股令人窒息的雜音。王銳站了一會兒,就覺得腿腳發(fā)酸了。他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茶爐旁聚集了幾個接水的人,他們有的托著白色的快餐碗面盒,有的則端著茶漬斑斑的缸子。他們都在抱怨這水太溫吞。王銳想與其在這消磨時光,不如到車廂里詢問一下別的乘客有沒有提早下車的,他好尋個空位。他從接水的人的身后艱難地擠進車廂,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過道里也站滿了人,便知自己的愿望十有八九會落空。他問了六七個人,他們不是說在終點站下車,就是說站在過道的人早已把他們的座位候上了,王銳只能悻悻地再回到茶爐旁,想著兩三個小時的路途不算遠,也就安心地站到了車門口??墒锹嚨能囬T就像人的假牙一樣容易脫落,你靠了它沒有多久,它就在小站上停車了。車門打開后,上下車的人一擁擠,王銳就被擠得團團轉(zhuǎn),他感覺自己就像被抽打著的陀螺,不由自主地旋轉(zhuǎn)。待到車門關(guān)閉,火車重新啟動后,他已被折騰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就像砌了一天磚一樣四肢酸軟、疲乏無力。王銳想這個時刻要是孫悟空出現(xiàn)就好了,吹上一根毫毛把人變成蜜蜂蚊子,那樣所有的座位都會是空的了。這樣一聯(lián)想,他就覺得人是可憐的,鳥兒去哪里都不用買票,只需把翅膀一扇,天空就可以做它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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