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辦公室里一片棕色。“棕色的”穿著棕色的套裝。頭頂米黃色的玻璃燈罩發(fā)出暗淡的燈光,融在潮濕的空氣里,周圍是黑色的辦公家具。墻上是木制的護(hù)墻板?,F(xiàn)在也不知是幾點(diǎn)了。我伸手到抽屜里取出一盒煙來——我有很多年不抽煙了,這盒煙在抽屜里放了很多年,所以它就發(fā)了霉,抽起來又苦又澀,但這正是我需要的。辦公室里燈光昏暗,像一座熱帶的水塘——水生植物的莖葉在水里腐爛、溶化,水也因此變得昏暗——化學(xué)上把這種水叫做膠體溶液——我現(xiàn)在正泡在膠體溶液里。我正想要打個(gè)盹,她忽然開口了。“棕色的”首先提出要看看我的腳丫子,看看它被踩得怎樣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以前他們都是只管踩,不管它怎樣的。先是解開重重鞋帶,然后這只腳就裸露出來:上面筋絡(luò)縱橫,大腳趾有大號香皂那么大。它穿五十八號鞋,這種鞋必須到鞋廠去定做,每回至少要買兩打,否則鞋廠不肯做。總而言之,這只腳還是值得一看的,它和舊時(shí)小腳女人的腳恰恰是兩個(gè)極端。我要是長了一對三寸金蓮就走不了路,站在松軟的地面上,我還會自己鉆到土里去。小腳女人長這雙大腳也走不了路,它會左右相絆——但是“棕色的”無心細(xì)看,也無心聽我解說。她哭起來了。好好的她為什么要哭?就是要長工資,也犯不著哭啊。我覺得自己穿上了一件新襯衣,漿硬的領(lǐng)子磨著脖子,又穿上了擠腳的皮鞋。不要覺得我什么謎都猜得出來。有些謎我猜不出來,還有些謎我根本不想猜。但現(xiàn)在是在公司里。我要回答一切問題,還要猜一切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