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教授越發(fā)同情這個年輕人,便把自己的東西分一半給他。不久,又死了一個,是個講莊子的教授,也姓莊。他因為說了句“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超過莊子”,便有人問,我們的領(lǐng)袖也不行嗎?他便說,當然不行。結(jié)果,他就被打成了右派。他在地窯里再也沒說過莊子的好話,但也沒說過任何一個人的好話。他始終沉默著。彭教授曾對夏木說,莊教授是目前國內(nèi)莊子研究的權(quán)威。所以,夏木對他充滿了尊敬。有一天,他與莊教授出去找駱駝草,便嘆道,我們很可能就死在這里了。莊教授說,這有什么可怕的,死在這曠野里才好。夏木驚問,為什么?莊教授說,生于道,死于道,融于道,也就行于道了,永恒了。
夏木感嘆。誰知莊教授真的死了。他來到這里大概只對夏木說過那一句話。夏木在埋莊教授的時候,看見很多匹狼在伺機等候著。他多挖了一尺。他找來一塊石頭,先寫上莊教授的名字,后又將其抹掉。同行的人問他為什么這樣。夏木說,這是莊教授的本意。
經(jīng)過這兩個人的死,大家才真的驚恐起來。大家注意到,每個人的死都差不多,先是浮腫,然后會消一次,緊接著又會浮腫,最后在冬夜里睡著后就再也沒有醒來。
開始有人逃跑。但聽說走不了多遠就被追回來,然后就是批斗,挨打,最后也往往被斗死了。但也有人真的逃跑了,這多少鼓勵了人們。有一天,夏木發(fā)現(xiàn)彭教授也開始浮腫,他們倆害怕了。在他們倆謀劃很久后,終于逃跑。半路上,彭教授死了。夏木逃了出來,結(jié)果后來偷聽到來抓他的人說彭教授是他殺的,便再也不敢回去。他在車站上睡著了,結(jié)果被抓往另一個農(nóng)場去勞改。彭教授在逃跑前對他說,如果你能逃出去,千萬不要再做知識分子了,最好能到哪里去當農(nóng)民吧,有地種,就有吃的。他也那樣想。
他被當成盲流抓到永縣的柳營農(nóng)場后,別人也不知道他是右派,只知道他是盲流,就讓他干活,但能吃飽。那個農(nóng)場與農(nóng)民村莊極近,村子里的干部常常要到農(nóng)場里來找能寫字的人寫宣傳語,他干農(nóng)活不行,就自薦去了。他從小就能寫一手好字,現(xiàn)在終于用上了。有一天,一個戴著藍帽子、微微有些發(fā)胖的中年人站在他背后看了很久,問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說,夏忠。
又問,你從哪里來的?
他說,從北京來支援大西北,結(jié)果所有的證件都丟了,最后被當成了盲流抓來。
又問,你是大學生?
他說,是……但也不是,還沒畢業(yè)就跑了來。
他走了。
后來他知道那是柳營大隊的鐘書記。鐘書記從那以后常常來找他干些小活,并帶他到家里去吃飯。他也從鐘書記那兒聽說雙子溝餓死太多右派的事被上面知道了,有新的政策了。右派們被送回到了原單位,他也可以回西遠大學去了。但他因為害怕回去不僅還是右派而且還要蒙受殺害彭教授的罪名而不敢回去。這樣一來二去,在那個農(nóng)場和大隊里竟然混了幾年。
鐘書記沒兒子,只有三個姑娘,長得都很水靈、漂亮。他常常在夏木跟前嘆沒有兒子,說如果有夏木這樣一個能寫字的兒子就好了。夏木就說,那我給你當兒子好了。他說,那怎么能成。夏木說,我是認真的。
有一天,鐘書記對夏木說,我查了一下你在農(nóng)場的檔案,說你是無業(yè)游民,現(xiàn)在農(nóng)場可能快散了。本來要在這里開墾土地呢,但水一直解決不了,農(nóng)場看來暫時要停下來了。你有可能會被遣送回原籍或原單位,你還是去找個老師當吧。當老師到底輕松。你看我們這里能當老師的人多好啊。
夏木一聽,就對他說,不想回去,如果你覺得行的話,我就在你的大隊里當個小學老師,你看可以嗎?最好能讓我種地,放羊更好。
鐘書記一聽,把夏木看了半天,仿佛不認識似的,說,你這人還真怪,別人都要當知識分子,當國家干部,你偏偏要當農(nóng)民,放羊的,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樣的人。好吧,我想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