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黑夜，而是白晝，在鐘老漢眼皮底下開始挖那無邊的荒原了。有一天，老漢去阻止一個青年人時，和所有的青年都發(fā)生了沖突，他被一個青年推倒在一個剛剛挖開的墓穴里，半個月以后，當那卑微的老人被埋葬之后，年輕的人們就迫不及待地揭開了那墓地。這一次，又是一個空空的墓葬，又是幾十年或一百年前已經(jīng)被人盜空的。

荒原上到處都是怒吼的嘴唇。一天下午，他騎著飛鴿牌自行車到荒原上一看，他的眼睛簡直要瞎了。不知是哪里來的力量，人類沒有信心和能力去開墾荒原，但現(xiàn)在因為財富而將那荒原快挖遍了。他看見荒原的尸體橫陳在他面前，這一切皆因他而起。他跪在荒原上失聲痛哭。

他用鐵锨一個個地填著。但他怎能讓荒原上那無數(shù)的嘴唇合攏，重新緊閉起驚愕、恐懼和質(zhì)問的雙唇呢？

鐘老漢的墳在荒原邊上，他在那剛剛切開大地的皮膚新鼓起的墳前坐下來，給老人點上一支香煙，他自己也點上一支。他懊悔不已地對著鐘老漢也仿佛是對著整個的大地默默地坐著，想著他無邊的心事。最后，當他在黃昏時分告別荒原時，他分明感覺到觸怒了什么。他本來是想親近荒原與大地的，可最后發(fā)現(xiàn)遠離了她們。許多年之后，當他再一次站在荒原邊上時，他發(fā)現(xiàn)那里已被開發(fā)成旅游勝地，墓里的壁畫被翻印成各種圖冊被一些無知的學者解釋著，他再也找不到荒原了?；脑陔S著鐘老漢的死亡而悄悄地隱退，最后，在大開墾中徹底地消失了。四周的人類竟然將那無邊無際的荒原圍剿成功了。這要歸功于機器。除了旅游目的地之外，建了一個很大的機場，附近又是無邊的花卉培育地，中間還有一大片開得瘋了的罌粟花。橫亙交錯的高速公路將那里變成一片欲望之床。那片他與秋香第一次產(chǎn)生莫名沖動并最終讓他覺得應該娶她的沙棗樹早就香消玉殞了。一切都消失了，僅僅一眨眼的工夫。

沒有人說他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魏晉壁畫墓的專家，他曾經(jīng)有一次沖動地想說，但他分明看到荒原上那些憤怒的嘴唇和鐘老漢不顧一切死亡的情景，他知道自己冒犯了荒原。但也就是那樣的命運，從此他開始了魏晉文學與歷史的研究。這也是命運。

17

荒謬是自古以來的真實。

比如，他的老岳父，那個書記，那個鐘家家庭無后的人，終于通過夏忠嫁接到了后嗣。他不但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鄉(xiāng)下人無法理解唯物主義的時候，他想到了用中國最通俗的語言來解釋：世界是由東西 （ 物質(zhì) ） 組成的，東西是動彈的，動彈是有哈數(shù)的 （ 規(guī)律 ），哈數(shù)是可以挖抓的 （ 研究 ），挖抓后就可以照著做活了。當他在會議上把那些知識青年們的理論翻譯成這樣的語言時，不僅那些知識青年們傻了，連夏忠都傻了，而老百姓們樂了。但這是白天。

晚上，他信古老的律例。比如，他騎著自行車，捎著一斤白糖趁黑去徐三爺家問有關(guān)鬼神的事，如他坐車去幾百公里之外的山區(qū)拿出糧票偷偷地請轎子的事，如他清理祖先墳墓的事。如果陰曹地府的門真的能打開，他都有可能會拿著豬肉和在陽間印制的陰間鈔票去請閻王爺將他的壽命改為一百五十歲，他要繼續(xù)把這書記當下去，他要看著女婿不斷地給他生下孫子，并看著孫子們不斷地讓鐘家門庭若市，源遠流長。

這個一生只認識不足五百個漢字的人是這個村上的權(quán)威，他會把一切都解釋得讓村民們心服口服。

比如，村上有一個寡婦，領(lǐng)著三個孩子，靠寡婦的工分，一年下來分的吃的是遠遠不夠幾個正在瘋長的身體的消耗，寡婦眼看都要累死了。她就來找鐘書記。好心的鐘書記在老婆惡狠狠的眼神下先把那顆悲慘的心撫平，答應她一定想辦法，然后，會在一個中午時分突然降臨隊長的家里，說縣上有某某某政策不能再餓死人，一定要想辦法解決那些困難戶，比如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