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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一米六五左右的北京人，盡可能地操著本地方言，穿著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斯斯文文地給人解釋，得的是什么病，會有什么癥狀，然后他又像背書或給學(xué)生講課似的把開的藥方一一講給病人聽。他說，水克火，火生金……大黃，弘景曰，其色也。將軍之號，當取其駿快也。杲曰∶推陳致新，如戡定禍亂，以致太平，所以有將軍之號。 《 別錄 》 曰，大黃生河西山谷及隴西。二月、八月采根，火干。普曰，二月卷生黃赤，其葉四四相當，莖高三尺許。三月花黃，五月實黑，八月采根。根有黃汁，切片陰干……冬不坐石，夏不坐木……那些文盲，那些心中本就崇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半文盲們聽得目瞪口呆，心悅誠服。

稍稍有點知識的人多么愿意與他坐在一起談?wù)撘粫r??！他無所不知，他會在見了你幾面之后能說出你一生中大致干了些什么。人們也像那群小學(xué)生一樣充滿了驚奇，睜大那被強烈的陽光和永遠也不停息的西北風(fēng)折磨得苦澀的眼睛說，你怎么能都知道。這一次，他會告訴人們，這世界上有一種學(xué)問叫心理學(xué)，是專門研究人的心理的。人們又一次驚奇地問，是不是與學(xué)魔術(shù)一樣。他笑了。他總是無言以對。

聽了岳父和秋香的忠告，他不敢看那些根本拿不準的病，所以，他每一次給病人開藥前都要仔細地詢問病因，三番五次地號脈，末了，還返回到原來的病因上重新問一遍，這才敢下藥。人們覺得，他雖然沒有胡大夫那樣效率高和效果好，但他親切，會安慰人，從他那里出來，病仿佛減輕了一半。那些小媳婦最愿意讓他號脈，在每次看病前，都會將自己打扮打扮，再也不是以前見胡大夫那樣從地上直接來藥鋪。她們聽著他溫柔的聲音，就仿佛覺得這世上有另一種陽光和另一種溫暖的海風(fēng)悄悄進入她們的體內(nèi)，化開內(nèi)心一塊從來也沒有意識到的冰川，打開了一扇春天的少女之門。她們走在路上，還想著溫婉的語言——要注意保養(yǎng)自己，身上來了，一定不要挖涼水，吃冰東西，可以多喝一些姜湯，最好加點褐糖 （ 即紅糖 ），晚上睡覺的時候可以填點炕——啊，那些知識，她們也知道，可誰曾說過呢？就連天天跟她們睡在一起的男人也從來不吐出哪怕是一個字，身上來的時候她們還在滴著露水的田里干活，還得在冰水里洗菜，很可能夜里還要在涼水里去干活。她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世界，而夏忠便是那天窗。她們發(fā)誓下輩子一定要……但她們能有怎樣的想象力呢？下輩子，在她們平庸的想象中，也只能是一定要做隊長的女人，因為那樣可以不愁吃，不愁穿，還有無數(shù)的用紙包著的白糖、褐糖、點心，還可能會有半只羊。她們把那羨慕，把那嫉妒都說給了秋香。秋香覺得自己活在了天堂，覺得自己比書上的公主、皇后還要幸福千倍萬倍。她依照夏忠的說法，在晚上，會熬一點紅棗枸杞湯，端給正在看書的丈夫?，F(xiàn)在，丈夫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晚上無事了，也不喝酒了，而是像個皇帝一樣坐在炕上，拿著一本寫著古老秘密的書，不時地抬頭會喝一點湯。她就像皇后一樣悄悄地坐在一旁，在煤油燈底下做著針線活，心事像大海一樣一漲一滅。她感覺自己活在了原初世界里，而面前這個了不起的男人，則生活在古老的文明世界。他們一言不發(fā)，從晚上八點坐到十點，那時候，孩子們已經(jīng)睡了，老人也已經(jīng)佯裝睡著，他們也該睡了。她早早地就給他打好了洗腳水，等在一旁，看著他一手還拿著書，一手擦著腳，她彎下腰，端起了那盆水，仍然覺得是新鮮的，溫暖的，她將它們潑在院子里干爽的土里。她回來后，那個男人已經(jīng)睡在被子里，手里還捧著書。她將書輕輕取下，說，別把眼睛看壞了，書上說什么??？他想了想說，如何懷孕。她咯咯咯地笑，那還不明白？他說，不那么簡單，六隊里老李家的媳婦怎么也懷不上。她問，她有問題？他說，不是。她又問，是男人不行？他說，似乎也不是，我問了，說晚上很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