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上游下床洗漱穿衣吃飯。十點了,他站在窗口看外邊的雨,同時把草稿箱里的短信發(fā)了出去。二十分鐘后,他收到回復(fù)。這是漫長的二十分鐘。好幾次,他煩躁地拿起電話,想撥過去。沒撥。收到的復(fù)信言簡意賅:在家正常!就四個字,寫二十分鐘。何上游想罵街沒罵出口。他文明;他也沒權(quán)利指責(zé)對方。他攥把傘出屋,發(fā)現(xiàn)雨停了,臉色稍微好了一些。二十分鐘的拖延,讓他減去了帶傘的負擔(dān)。他回屋送傘。如果光送傘,開一下門就行,不用麻麻煩煩地脫鞋進屋,是他忽然想到什么,才脫鞋進屋的。他從書架上抽出本厚書。在出租車上,他把厚書舉到眼前,看它封面。封面主體是張白種男人的頭像照片,面色憂戚,滿布滄桑,他看他時,他也看他,眼里射出雄性的氣息。他避開他眼睛。他不好意思與一個散發(fā)著雄性氣息的男人長久對視,盡管那男人在照片上。那男人下巴頦的下邊寫著書名:《 獄中書簡 》,書名的下邊,是“[捷]瓦茨拉夫?哈維爾著”一行小字,再下邊是又一行小字:“崔衛(wèi)平譯”。何上游隨意翻書,又隨意在某一頁上停止下來,他看到有句話下邊劃著紅杠,那紅杠均勻筆直,一點不隨意:如果你在妓院工作了十年,卻還將自己當作處女,這是不合適的。他想了想,抬起頭,看車窗外緩緩閃過的街道與行人——主要看女行人。書沒合上,他的手指,還留在“妓院”“處女”那里充當書簽。雨后的城市仿佛被洗過,干凈、清新、富有生機,毛茸茸羞答答像初綻的花苞。那些往來的女人是城市的飾物,不論多大年齡,都處女一樣嬌嫩欲滴。一時之間,何上游恍然沉入夢中。他旋即醒來。不對,這不是他對這座城市以及生活在這座城市中的女人的真實印象。他來這里十八年了,他關(guān)注女人的歷史也同樣長,他知道,輕巧地踏過路上積水的那些娉婷女人大都不是處女,即使她們才十八歲,即使她們從未接納過男人,她們也早成了蕩婦,至少是蕩婦的梯隊成員。這沒辦法,這與她們愿不愿意沒有關(guān)系。她們呼吸的空氣和沐浴的光照,她們吃的飯和喝的水,她們聽到的話語聲音和看到的文字圖像,所具備的功能只有一項,就是把她們哺育成婊子。何上游在心里咬牙切齒。他知道自己不厚道了,但不認為責(zé)任在他。不論一場晨雨如何精細地洗滌妓院,也改變不了妓院的本質(zhì),經(jīng)過遮蔽和粉飾的骯臟,仍然是骯臟而不會是別的。何上游為他能看清這個城市和這個城市里的女人的本質(zhì)感到驕傲,同時也惶惑。他下意識地叨念了一聲,說是不合適。他的頭又低向《 獄中書簡 》,似乎想與散發(fā)著雄性氣息的哈維爾交流一下,監(jiān)獄,妓院,城市,它們之間有什么區(qū)別。唔?司機通過后視鏡愣愣地看他,到了?出租車減速靠向路邊。沒到,何上游應(yīng)該這么告訴司機,過下一個紅綠燈才到。但他說對,停吧。他擔(dān)心繼續(xù)前行,司機會問,那你剛才說句什么?他無法解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說什么。反正不合適。他不能這么回答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