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靈二十剛過,還算孩子,可生活之門已沖她關閉,頂多,只留一條窄窄的門縫供她擠進擠出。仿佛她得罪過生活。她找不出任何可干的事情用以占去無聊的時間,又沒能力,似乎也沒作過努力,把日常的消遣性交流與消遣性行為稍稍推向精神的領地。她整天自囚在室內,是徹頭徹尾的閑人。她那么年輕,她的精力本該如同一座沸騰的小型鍋爐,可她白天清醒的時刻,與夜晚昏睡的時刻沒有區(qū)別。她不覺得難受嗎?顯然,她腦子沒有模樣水靈。老太太建議她出去走走。如果舍不得花錢,不敢逛商場超市看電影展覽,就順著大街亂走,吹吹涼風曬曬太陽,干什么也比悶屋里強呀。水靈說不用,習慣了。這是假話。老太太猜水靈是不敢出門。老太太又建議她跟她一塊出去。不獨自上街,總可以吧?如果恰好在外邊時,她那沒時沒晌的電話響了,她又因電話里的噪音受到質疑,老太太就可以接過電話說,水靈陪我逛市場呢,或者說,水靈和我遛公園呢,還或者說,我們在文化宮參加每周一個下午的老年合唱團活動呢。說是老年合唱團,也有不少年輕人,你別不好意思。老太太說。水靈照舊婉言謝絕。但這之后,她肯更多地走出北屋了。她常常穿過客廳,站到南陽臺上,從三樓這樣一個高度極目遠眺。什么也眺不到,周圍全是樓。她話也多了,也活躍了。做飯的事與她無關,除了她住的北屋,為客廳大南屋小南屋廚房廁所打掃衛(wèi)生的事也與她無關。但一點點地,她開始介入公共事務。
公共事務與私人事務的重要區(qū)別在于,前者讓人心胸開闊,后者使人視野狹窄。
老太太家的公共事務有限,逐漸開闊起來的水靈,仍然是一具被禁錮的生命。老太太略生憐憫之意。她很快又清除憐憫,表示了理解。是在心里表示給自己的。這世界上,有誰敢聲稱自己自由?戴著手銬和腳鐐跳舞,屬人生常態(tài),只不過,每個人戴的手銬和腳鐐,款式規(guī)格各不相同。憐憫別人,是看不清自己。每個憐憫別人的人,背后也正被人憐憫。憐憫的特點是高高在上,是自以為是,是滿足于也許出于幻覺的優(yōu)越感。這樣表述時,老太太神色平和,態(tài)度安詳,目光睿智,她偏丑的面容,能轉化為一種移動在視覺之外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