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封文福走丟過一回。丟的不是他一個人,還有長他三四歲的另兩個孩子。他們一起玩,迷失在紅旗廣場周邊的小胡同里。那時沈陽沒夜生活,尤其冬季,晚上八點,就相當于現在的半夜三更。封文福失蹤五小時后,被送回家,當時還沒到晚上八點。他爸爸媽媽快急瘋了。在那之前,有好心人看出他們是迷路的孩子,把他們送到派出所里,警察向那兩個明顯大于封文福的孩子提問,無法得到滿意的答案。爸媽叫什么倒答得上來,但爸媽的單位,家庭的住址,他們一概稀里糊涂。這時封文福開口了,這個抹著眼淚的小不點兒,音韻流暢像背誦一首自由體詩歌:……沈陽市皇姑區(qū)北陵大街一段一里24號!
那是封文福家當時的門牌號碼。在那之前,從封文福能自如行走并有了記憶,在爸媽教誨下,他就記牢了家中的基本情況,包括住址。他尚處幼年,爸媽就預見到了他們兒子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方式:行走。生活的經驗讓他們知道,迷路是行走的題中應有之義。封文福確實長于行走,尤其三十歲后,一切按部就班,連六十歲的遠景都看清楚了,他以行走為活著的佐證。他四肢修長,體瘦若竹,行走起來健步如飛,好像飛鳥掠過低空時,在地面留下的一道影子。他的行走沒實在意義,不為觀風望景,不為體察民情,連健身的概念都是后附加的。如今城里人時興遠足,以山水為朋,引鳥獸作友。從他喜歡行走這一點看,他有理由成為“驢友”。他不是。他對旅游沒有興趣,他的走是為走而走。至少,把家搬入匯寶花園前,他的走是為走而走。他自以為找到了行走的理由,一個意義性理由,是住進匯寶以后的事。匯寶花園在皇姑區(qū),附近的標志性設施,是基本處于歇業(yè)狀態(tài)的皇姑屯火車站,東北最重要的歷史名人之一張作霖,就被日本人炸死在那里?;使猛突疖囌镜桶喡?,最大的意義是充任界碑,替行政分隔皇姑鐵西兩個毗鄰的區(qū)。鐵西區(qū)近年名聲大噪,作為沈陽這個老工業(yè)基地的基地核心,有部長達九小時的地下電影《 鐵西區(qū) 》,為它做過世界性廣告。廣告工廠的大面積倒閉,以及工人的大規(guī)模下崗。近幾年,鐵西這盤棋已重新擺過,《 鐵西區(qū) 》成了鐵西區(qū)的一塊化石。某天,封文福從匯寶出門前往單位,沒走破敗的華山路。他試探著鉆過一孔幽暗恐怖的地下人行通道,踏上條讓他陌生的寬街新路。封文福行走的樂趣之一,是勘探未知。他駐足四望,旋即明白,未知把他送上了鐵西地盤。年久失修的華山路屬皇姑區(qū)。最初,他沒多想他此行的發(fā)端,只是一路向東,走過和平區(qū)的皇寺廣場,走過沈河區(qū)的惠工廣場,于一小時后,走到位于大東區(qū)小北關街的工作單位。是進辦公室后,他恍然發(fā)現,這一路,他踏過了沈陽的市內五區(qū)——他等于一小時走通了整個沈陽!沈陽不是蕞爾小城,光區(qū)就有十個之多,但一般行政區(qū)劃上說的市區(qū),確是封文福一小時里途經的五區(qū)。他沒來由地振奮感奮,整整一天不問他事。他模仿張作霖披衣伏案,守著張沈陽地圖運籌帷幄。平常,他家的事都輪不上他運籌。以如此方式消費沈陽,是幾種因素巧合的結果:由皇姑的匯寶花園去大東的小北關街,能走在市區(qū)的中軸線上,鐵西和平沈河三區(qū)犬牙般的交錯地域,正好坐落在那個起止點的中間部位。一小時走過它們沒什么特別。封文福認為特別,他對此事作了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