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曲蜷在火箱里的張復(fù)禮醒來時,已是十月二十五日的大清早。他睜開眼睛一看,劉金蓮正在起身著裝。張復(fù)禮這才想起,他昨晚整整一夜,竟是在這火箱上度過的。他趕緊抽身下了火箱,拍捋著皺巴巴的長袍、馬褂。他發(fā)現(xiàn)那長袍的衣袋里面,還裝著母親要他用來“見紅”的白綾。頓時,張復(fù)禮蒙了,不知道該怎樣向母親交代?若是向母親如實稟報,昨晚沒有上床,是在火箱上度過的,也就無從“見紅”。這無疑是丟大丑的事情。是他作為張家的獨生子,新婚之夜不與妻子同衾共枕,將被視為大大的不吉利。他一定會受到父母親的責(zé)備,父母親也一定會因此而傷心。正當(dāng)他一籌莫展時,翠珠已經(jīng)為他用銅盆準(zhǔn)備好了洗漱用水。她說:“少爺,洗臉?biāo)购昧?,您洗臉、漱口吧!?/p>
“好的!”張復(fù)禮朝翠珠點了點頭,便在洗臉架上的銅盆里,開始了洗漱。
給張復(fù)禮倒好了洗漱用水,翠珠便來到梳妝臺前,為劉金蓮梳頭。劉金蓮坐在那里,任丫頭翠珠梳理著她的長發(fā)。趁此時,劉金蓮欣賞起梳妝臺上的雕花來。那鏤空木雕的蓮花和鯉魚,鑲嵌著一面父親從漢口采辦來的玻璃鏡子。當(dāng)初麻大喜在雕刻這些花板時,頗費心思,他將蓮花比喻為劉金蓮,鯉魚比喻為張復(fù)禮,取古詩上“在地愿作連理枝”的意思。劉金蓮不由得暗自嘆息起來,這男女哪是什么“連理枝”?連新婚之夜都是各在一方。
“少奶奶,挽起這個發(fā)髻,你真光鮮!”翠珠看著鏡子里的劉金蓮,忍不住夸贊起來。她又對張復(fù)禮說:“大少爺,您真有福氣!”
張復(fù)禮只是看了翠珠一眼,沒有回話。翠珠把張復(fù)禮請到梳妝臺前,讓新婚妻子劉金蓮給他梳理又粗又黑的長辮子。張復(fù)禮木木地坐在梳妝臺前,任憑劉金蓮擺弄,心里亂成了一鍋粥。他無心從鏡子里欣賞劉金蓮的美貌,而是在細(xì)看著梳妝臺的每一個細(xì)部。這哪里是梳妝臺,簡直是斷頭臺!這梳妝臺的雕制者,如同幽靈一般,將永遠(yuǎn)飄蕩在這梳妝臺的左右。什么“魚水和諧”!什么“在地愿作連(蓮)理(禮)枝”!那梳妝臺上,鯉魚的每一片鱗片、蓮花的每一瓣花瓣,都像是無數(shù)齜咧著的嘴巴,在對他進(jìn)行著無情的嘲笑,使他蒙受永遠(yuǎn)的悲哀和屈辱。他如坐針氈,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折磨了。
“快點!”
“這就好!這就好!”劉金蓮說。
翠珠笑著說:“少爺真性急。少奶奶第一次給你梳頭,是馬虎不得的喲!”
收拾停當(dāng),新婚夫婦前往大堂向父母請安。這時,張恒泰和張王氏早已端坐在大堂祖先壇前。見兒子、兒媳成雙成對前來請安,張恒泰喜形于色。張王氏卻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那就是她交給兒子的那塊白綾,是不是染上了紅色?新郎、新娘給堂上的父母作揖請安之后,便由新媳婦給公公、婆婆敬茶、點煙。禮節(jié)完畢,張王氏便編著法子,把劉金蓮支開。她對丫頭翠珠說:“翠珠,帶少奶奶到后堂,看看早飯準(zhǔn)備好了沒有?”
見母親支開了妻子,張復(fù)禮便意識到,母親將向他詢問那有關(guān)“見紅”的事。他的心里在揣摸著,怎樣才是對母親最恰當(dāng)?shù)幕卮??告訴母親,昨晚自己是在火箱上過的夜,那是萬萬使不得的。告訴母親,昨晚自己根本就沒有挨上邊,哪來的什么“見紅”?那更是說不得的苦!要過這一關(guān),唯一的選擇便是說謊了。
劉金蓮去了內(nèi)堂,張王氏便迫不及待地壓低嗓門問兒子:“見‘紅’了嗎?”
張復(fù)禮點著頭:“見了?!?/p>
張王氏如釋重負(fù),說道:“見了就好。見了‘紅’,我和你爹就放心了?!?/p>
“我說過,不會有事的嘛!”張恒泰說著,對妻子進(jìn)行交代:“既然沒事,往后你這個做婆婆的,就要大度點。不要動不動又說人家的壞話。”
張復(fù)禮下意識地摸了摸前襟,那塊白綾還在他的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