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1955年,那時還處在新中國的第一個黃金時代。據(jù)老人們說,那時還能吃飽肚皮。但好景不長,很快就“大躍進”了,一躍進就開始挨餓。我記得最早的一件事是跟著母親去吃公共食堂。端著盆子提著罐,好幾個村的人擠在一起排隊,領(lǐng)一些米少菜多的稀粥,很少有干糧。我記得我家鄰居的一個男孩把一罐稀粥掉在地上,罐碎粥流。男孩的母親一邊打著那男孩,一邊就哭了。男孩高喊著:娘哎,別打了,快喝粥吧!他忍著打趴在地上,伸出舌頭,舔地上的粥吃。他說:娘,快喝,喝一點兒賺一點兒。他的母親聽了他的話,跪在地上,學(xué)著兒子的樣子,舔粥吃。在場的人,無不夸獎那男孩聰明,都預(yù)見到他的前途不可限量。果然是人眼似秤,那當(dāng)年的男孩現(xiàn)在已是我們村的首富。他靠養(yǎng)蟲致富。養(yǎng)蝎子,養(yǎng)知了猴,養(yǎng)豆蟲,高價賣給大飯店和公家的招待所。他看準了有錢的人和有權(quán)的人嘴巴越來越尖,口味越來越刁,他們拒絕大魚和大肉,喜歡吃奇巧古怪,像可愛的小鳥。眼光就是金錢。他說下一步要訓(xùn)練貴人們吃棉鈴蟲。
公共食堂垮臺后,最黑暗的日子降臨了。那時不但沒飯吃,連做飯吃的鍋都沒有了。好多人家用瓦罐煮野菜。我家還好,大煉鋼鐵期間我從廢鐵堆里揀了一個日本兵的破鋼盔戴著玩,玩夠了就扔到墻旮旯里。奶奶就用鋼盔當(dāng)了鍋。瓦罐不耐火,幾天就炸,弄得灰飛煙滅,狼狽不堪。我家的鋼盔系精鋼鑄造,傳熱快捷,堅硬無比,不怕磕碰,不怕火燒,真是一件好寶貝。奶奶用它煮野菜,煮草根,煮樹皮,煮了一盔又一盔,像喂小豬一樣喂著我們兄弟姐妹,度過了可怕的饑饉之年。
很多文章把三年困難時期寫得一團漆黑,毫無樂趣,這是不對的。起碼對孩子來說還有一些歡樂。對饑餓的人來說,所有的歡樂都與食物相關(guān)。那時候,孩子們都是覓食的精靈,我們像傳說中的神農(nóng)一樣,嘗遍了百草百蟲,為擴充人類的食譜做出了貢獻。那時候的孩子,都挺著一個大肚子,小腿細如柴棒,腦袋大得出奇。我是其中的一員。我們成群結(jié)隊,村里村外地覓食。我們的村子外是望不到邊的洼地,洼地里有數(shù)不清的水汪子,有成片的荒草。那里既是我們的食庫,又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那里挖草根挖野菜,邊挖邊吃,邊吃邊唱,部分像牛羊,部分像歌手。我們是那個時代的牛羊歌手。我難忘草地里那種周身發(fā)亮的油螞蚱,炒熟后呈赤紅色,撒上幾粒鹽,味道美極了,營養(yǎng)好極了。那年頭螞蚱真是多,是天賜的美食。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是提著葫蘆頭,在草地里捉螞蚱。我是捉螞蚱的冠軍,一上午就捉一葫蘆。我有一個訣竅:開始捉螞蚱前,先用青草的汁液把手染綠。就是這么簡單。油螞蚱被捉精了,你一伸手它們就蹦。我猜它們很可能能聞到人手上的味道,用草汁一涂,就把味道遮住了。它們的彈跳力那么好,一蹦就是幾丈遠。但我的用草汁染綠了的手伸出去,它們不蹦。為了得到奶奶的獎賞,我的訣竅連爺爺也不告訴。奶奶那時就搞起了物質(zhì)刺激,我捉得多,分給我吃的就多。螞蚱雖是好東西,但用來當(dāng)飯吃也是不行的。現(xiàn)在我想起螞蚱來還有點兒惡心。
吃過螞蚱,不久就是夏天。夏天是食物最豐富的季節(jié),是我們的好時光。20世紀60年代雨水特別多,莊稼大都澇死。洼地里處處積水,成了一片汪洋。各種魚從天上掉下來似的,品種很多,有的魚連百歲的老人都沒見過。我捕到一條奇怪的魚,周身翠綠,翅尾鮮紅,美麗無比。此魚如養(yǎng)在現(xiàn)在的魚缸里,必是上品,但吃起來味道腥臭,難以下咽。洼地里的魚雖多,但饑餓的人比魚還要多,那時又沒有現(xiàn)在這么先進的捕魚工具,所以后來要捕到幾條魚也就不容易了。捕不到魚,也餓不死我們。我們從水面上撈浮萍,從水底撈藻菜,熬成鮮湯喝。所以老人說,水邊上餓不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