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遲子建:簡樸生活回憶錄(14)

平靜的壞心情 作者:孔見 王雁翎


暮色中的炊煙

炊煙是房屋升起的云朵,是劈柴化成的幽魂。它們經(jīng)過了火光的歷練,又鉆過了一段漆黑的煙道后,一旦從煙囪中脫穎而出,就帶著股超凡脫俗的氣質,寧靜、純潔、輕盈、縹緲。無云的天氣中,它們就是空中的云朵;而有云的日子,它們就是云的長裙下飄逸著的流蘇。

那時煤還沒有被廣泛作為燃料,家家戶戶的火爐吞吃的,自然就是劈柴了。劈柴來源于樹木,它汲取了天地萬物的精華,因而燃燒后落下的灰燼是細膩的,分解出的煙也是不含雜質的,白得透明。

如果你晚霞滿天的時候來到山頂,俯瞰山下的小鎮(zhèn),可以看到一動一靜兩個情景,它們恰到好處地組合成了一幅畫面:靜的是一幢連著一幢的房屋,動的則是裊裊上升的炊煙;房屋是冷色調的,炊煙則是暖色調的。這一冷一暖,將小鎮(zhèn)寧靜平和的生活氣氛完美地烘托出來了。

女人們喜歡在晚飯后串門,她們去誰家串門前,要習慣地看一眼這家煙囪冒出的炊煙,如果它格外濃郁,說明人家的晚飯正忙在高潮,飯菜還沒有上桌呢,就要晚一些過去;而如果那炊煙細若游絲、若有若無,說明飯已經(jīng)吃完了,這時過去,人家才有空兒聊天。炊煙無形中充當了密探的角色。

一般來說,早晨的炊煙比較疏朗,正午的隱隱約約,而黃昏的炊煙最為濃郁。人們最重視的是晚飯。但這只是針對春夏秋三季而言的。到了冬天,由于天氣寒冷,灶房的火爐幾乎沒有?;鸬臅r候,家家的炊煙在任何時刻看上去都是蓬勃的。這時候,我會覺得火爐就是這世上最大的煙鬼,它每時每刻都向外鼓著煙,它吞吃的那大量的劈柴,想必就是煙絲吧。

炊煙總是上升的,它的氣息天空是最為熟悉的了。但也有的時候氣壓過于低,煙氣下沉,炊煙徘徊在屋頂,我們就會嗅到一種草木灰的氣息,有點微微的澀,澀中又有一股苦香,很耐人尋味。這縷澀中雜糅著苦香的氣息,常讓我憶起一個與炊煙有關的老女人的命運。

在北極村姥姥家居住的時候,我喜歡趴到東窗去望外面的風景。窗外是一片很大的菜園,種了很多的青菜和苞米。菜地的盡頭,是一排歪歪斜斜的柞木柵欄,那里種著牽牛花。牽?;ㄩ_的時候,那面陳舊暗淡的柵欄就仿佛披掛了彩帶,看上去喜氣洋洋的。在木柵欄的另一側,是另一戶人家的菜地,她家種植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從東窗,還能看見她家的木刻楞房屋。

這座房屋的主人是個俄羅斯老太太,我們都叫她老毛子。她是斯大林時代避難過來的,早已加入了中國國籍。北極村與她的祖國,只是一江之隔。所以每天我從東窗看見的山巒,都是俄羅斯的。她嫁了個中國農民,是個馬夫,生了兩個兒子。她的丈夫死后,兩個兒子相繼結了婚,一個到外地去了,另一個仍留在北極村,不過不跟她住在一起。那個在北極村的兒子為她添了個孫子,叫秋生。秋生呆頭呆腦的,他只知道像牛一樣干活,見了人只是笑,不愛說話,就是偶爾跟人說話也是說不連貫。秋生不像他的父母很少登老毛子的門,他三天兩頭就來看望他的奶奶。秋生一來就是干活,挑著桶去水井,一擔一擔地挑水,把大缸小缸都盛滿水;再掄起斧子劈柴火,將它們碼到柴垛上;要不就是握著掃帚掃院子,將屋前屋后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所以我從東窗,常能看見秋生的影子。除了他,老毛子那里再沒別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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