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中蘇關(guān)系比較緊張,蘇聯(lián)的巡邏機(jī)常常嗡嗡叫著低空盤旋,我方的巡邏艇也常在黑龍江上徘徊。不過兩國的百姓卻是友好的,我們到江邊洗衣服或是捕魚,如果看見界河那側(cè)的江面上有小船駛過,而那船頭又站著人的話,他們就會和我們招手,我們也會和他們招手。那時最讓我犯糊涂的一件事就是:為什么喝著同一江的水,享受著相同的空氣,燒著同樣的劈柴,他們說的卻是另外一種我們聽不懂的語言,而且長得也和我們不一樣,鼻子那么大,頭發(fā)那么黃,眼睛又那么藍(lán)?
那時村中的人很忌諱和她來往,因為一不留神,就會因此而被戴上一頂“蘇修特務(wù)”的帽子。她似乎也不喜歡與村中人交往,從不離開院門,只待在家里和菜園中。我到苞米地時,隔著柵欄,常能看見她在菜園勞作的身影。她個子很高,雖然年紀(jì)大了,但一點兒也不駝背。她喜歡穿一條黑色的曳地長裙,戴一條古銅色三角巾。她的皮膚非常白皙,眼窩深深凹陷,那雙碧藍(lán)的眼睛看人時非常清澈。我姥姥不喜歡我和她說話,但有兩次隔著柵欄她吆喝我去她家玩,我就躍過柵欄,跟著她去了。我至今記得她的居室非常整潔,北墻上懸掛著一個座鐘,座鐘下面是一張紫檀色長條桌,桌上喜歡擺著兩個碟子,一只裝著蠶豆,一只裝著葵花子,此外還有一個茶壺、一個茶盅和一副撲克牌。這些東西展現(xiàn)了她家居生活的情態(tài),喝茶,吃蠶豆,嗑瓜子,擺撲克牌。她的漢語說得有些生硬,好像是咬著舌頭在說話。她把我領(lǐng)到家后,喜歡把我抱起,放在一把椅子上。我端端正正地坐著的時候,她就為我抓吃的去了。蠶豆、瓜子是最常吃的,有的時候也會有一塊糖。我自幼滿口蟲牙,硬東西不敢碰,而她雖然已是個老人,牙齒卻格外堅實,嚼起蠶豆有聲有色的,非常輕松和愜意。與她熟了后,她就教我跳舞。她喜歡站在屋子中央,揚起胳膊,口中哼唱著什么,原地旋轉(zhuǎn)著。她旋轉(zhuǎn)的時候那條黑色的裙子就鼓脹起來了,有如一朵盛開的牽?;āK獗淼睦淠统领o,與她內(nèi)心的熱情奔放形成了鮮明對比。北極村的很多老太太都纏過足,走路扭扭擺擺的,且都是小碎步;而老毛子卻是個大腳片子,她走起路來又穩(wěn)又快,我那時把她愛跳舞歸結(jié)為她擁有一雙自由的腳,并不知道一雙腳的靈魂其實是在心上。
那些不上她家串門的鄰居,其實對老毛子也是關(guān)心的。他們從兩個途徑關(guān)心著她:一個是秋生,一個就是炊煙了。人們見了秋生會問他,秋生,你奶奶身體好嗎?秋生嘿嘿地笑,人們就知道老毛子是硬朗的。而我姥姥更喜歡從老毛子家的煙囪觀察她的生活狀況,那炊煙總是按時按晌地從屋頂升起,說明她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很有規(guī)律。大家也就很放心。
冬天到來的時候,園田就被白雪覆蓋了。天冷,我就很少到老毛子家去玩了。玻璃窗上總是蒙著霜花,一派朦朧,所以也很少透過東窗去看那座木刻楞房屋了。她家的炊煙幾時升起,又幾時落下,我們也就不知曉了。
老毛子在冬季時靜悄悄地死了,她是孤獨地離開這個冰雪世界的。那幾天秋生沒過來,人們是通過她家的煙囪感覺她出了事的。住在她家后一趟房的人家,每天早晚抱柴生火時,總要習(xí)慣地看一眼老毛子的煙囪,結(jié)果她連續(xù)兩天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那煙囪冒出一縷炊煙,知道老毛子大事不好了。于是喊來她的家人,進(jìn)屋一看,老毛子果然已經(jīng)僵直在炕上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在暮色蒼茫的時分看到過那幢房屋飄出炊煙,盡管村子里其他房屋的炊煙仍然妖嬈地升起,但我總覺得最美的一縷已經(jīng)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