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數(shù)
面對自然,人生永遠是一堆偶然的沙粒。因此,人生永遠留有一幸:人身難得。
那么,人身最難得的是什么?是余數(shù),是經(jīng)過社會整合以后,剩下最后那一點兒加減乘除后除不盡的余數(shù),小數(shù)點后的余數(shù)。
面對宇宙,人身是余數(shù);面對歷史,藝術(shù)是余數(shù);面對國家,宗教是余數(shù);面對白晝,夜夢是余數(shù);面對成人,孩子是余數(shù);面對你自己,你的記憶是余數(shù)。
應該經(jīng)常清點的就是這些除不盡的東西。這才是最后剩給你的財富,這才是提醒你還有一具人身的證據(jù)。
珍惜這一聲“不”
人是被拋擲到這個世界上來的。被拋擲的時候,根本不會征詢你說“是”,還是說“不”。你被一個無言的巨大的“是”拋擲到這個時空區(qū)段。你所有的反抗就是從學會說“不”開始的。一個具體的、有聲的“不”,相對那個抽象的、無聲的、如天幕般籠罩一切的“是”,實在是太渺小、太微弱了。
然而唯有這一聲“不”,才是你獲得具體存在的開始,應該珍惜的就是這一聲“不”。
第二條命
人并沒有選擇生,卻都接受了生。人可以選擇死,卻大多不選擇死。人就這樣與生相連,居然還到處說人生,“人生”一詞就這樣流傳開來了。這是從不必想,但是只要一想,就覺得最為乖謬的地方。
然而,不是說只有學會說“不”,人才開始了自己嗎?
所有以后的“不”,都是以默認最初那個“是”開始的。而恰恰那個“是”,是唯一一個不是你發(fā)出的“是”,但是它竟決定了一切,它高出以后發(fā)出的所有“是”與“不”。你一生中所說的“不”加起來,也沒有那一個“是”大。這樣一種“生”,確實是比“死”還要可怕,還要不堪重負。在這個意義上說,我敬佩所有的自殺者,他們是用最后一個“不”,否定了最初那個“是”。只有最后這一個“不”,才是與最初那一個“是”等值的。也只有等到這樣一個“不”發(fā)出,最初那個“是”才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還有沒有稍微折中一點兒的辦法,讓我們這些怯弱的普通人不說那個最后的“不”,或者在說那個“不”以前,活得還像個“不”呢?
大概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再長出一條命來,一條與肉體生命對位而立的精神生命來。只有這一條命——第二條命,是從你最初說出的那個“不”開始的。
我思來想去,人生所有有關精神的事物,就是在這樣一個退而求其次的妥協(xié)基礎上長起來的。然而,為什么經(jīng)常發(fā)生那樣的事,有人為了第二條命,卻拼掉了第一條命?
這是因為第二條命的出現(xiàn)是軟弱的妥協(xié)結(jié)果,第二條命是已經(jīng)退了一步,退到無路可走的地步再長出來的。從一開始,它這個軟弱的東西,就成了一個脆弱的東西、剛性的東西。這一點與第一條命恰恰相反,第一條命是開始時不經(jīng)你同意,就狠狠一摔,突然冒出來的東西。它以剛性的形式開始,以后就充滿妥協(xié),每走一步,都會東倒西歪,時刻準備讓步。第二條命在出生時把該讓的東西都讓完了,所以,這個軟弱的第二條命反而比剛性的第一條命更為剛性,一碰就要拼命。
人為了區(qū)區(qū)精神尊嚴,為何準備付出那樣大的肉體代價?原因可能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