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咖啡店女孩 1

云中人 作者:路內(nèi)


某一天下雨,我獨自去了咖啡店。咖啡店離學(xué)校不遠,在一條破舊失色的商業(yè)街上,兩旁都是建造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老新村,一樓沿街的住戶把墻砸開了,做成店面出租出去,理論上講都是違章建筑。

這片商業(yè)區(qū)龐大而骯臟,污水橫流,油煙彌漫,鼠患猖獗,老鼠們不僅從下水道里鉆出來,還會從行道樹上掉下來。由于緊貼居民區(qū),客流量倒是完全不成問題,盡管平均消費能力不高,但絕對人數(shù)之眾也造成了強大的局部內(nèi)需。所經(jīng)營的都是些需求彈性特別小的商品,米店、小吃店、廉價服裝店、雜牌超市,間或有亮著紅色燈光低回暗淡的洗頭店。

雨中的商業(yè)街略顯凄慘,行人稀少,萬物殘破。從遠處看,咖啡店是窮街陋巷中的小廟,香火慘淡,陳舊失色的招牌像一件忘記收回來的衣服,孤懸在半空怪可憐的。

走進店里,灰色的水泥地坪,被硬物砸出星星點點的坑,原木吧臺已經(jīng)發(fā)黑發(fā)亮,咖啡座無序地聚在一起,像一群遭遇槍擊后失去了主張的人,那是幾張破得連舊貨店都不肯收的人造革沙發(fā),鋪一條花紋莫名其妙的床單,坐著居然還很舒服,令人氣惱。一個架子上摞著些舊書,其中有《列寧選集》、《托洛茨基自傳》。所有擺設(shè)都歪歪斜斜的,令人不敢造次。這套家什放在高尚地段還有點情趣可言,放在這條街上,就像脫衣舞女跑進了女澡堂的感覺,非常糟糕。

我到這里來找咖啡女孩。

從一九九八年到二〇〇一年,咖啡店里經(jīng)歷過不下十五個女招待,絕大部分都是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鼎盛期竟同時雇用了四個女孩,雖然是個破店,看上去卻非常有氣勢??上Ш萌兆記]能持續(xù)多久,莫名其妙就走上了下坡路,生意日趨蕭條,店面更顯破舊。說起來,宏觀經(jīng)濟蒸蒸日上,股票起起落落,地產(chǎn)進入爆炸期,這些竟然和咖啡店沒有任何關(guān)系,它按照自身的生命周期無法避免地走向死亡。做招待的女孩們一個個來了又走,回到學(xué)校里,就像鹽溶化在了海水中。一旦她們離開了這里,我就一個都認不出來了。

我經(jīng)常來這里,兩年多來喝掉了不下一百瓶啤酒,每次都是啤酒,永遠不喝咖啡。大部分時間我都是閑坐著,聽店里放著各種各樣的音樂,有一陣子是比莉?霍莉黛,有一陣子是小野麗莎,有一陣子是陳綺貞,視吧臺后面的女孩的愛好而定。那些女孩都知道我是個有錢人,只有有錢人才會去咖啡店里喝十元一瓶的啤酒,傻坐著聽音樂。

如今咖啡店里只剩下一個女孩,另外有個打雜的阿姨。阿姨丑陋而能干,從做咖啡到掃地,甚至炸春卷都會。我經(jīng)常到這里來要一份春卷,非常好吃,就著啤酒,完全把咖啡店當成小吃店。

女孩不是我們學(xué)校的。

十五個咖啡女孩消失后,僅剩下她一個還在這里,好像哪兒都去不了的樣子,經(jīng)常看見她百無聊賴地站在店門口抽煙。只要她在,咖啡店里播放的永遠是Radiohead,《OK Computer》循環(huán)播放一百遍都不夠。我承認這是一張永不起膩的唱片,但音樂都是被聽舊的,聽了整整一季,那個節(jié)奏已經(jīng)融化在我身體里。

人少的日子里,我陪著她聽《OK Computer》。店里沒什么事情,可以時不時和她聊天,端著啤酒似乎更適合坐在吧臺前面。她似聽非聽,音樂也好,我說話也好。屋子里彌漫著微醉的氣氛。說累了,或者她不再理會我了,我便回到沙發(fā)上,看看風(fēng)景,讀一會兒托洛茨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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