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或者說，感覺到）自己正在麗晶飯店里大快朵頤，可是我同時也感覺到威廉·哈迪（他私底下比較喜歡叫自己威爾或是小威爾——這是他母親幫他取的小名）正在大啖一塊用紙包著的肉布丁。盡管我對自己的記性很有信心，但如今回想起來還是有點吃力。不過，我當然體驗到了品嘗味濃黏稠布丁的幻覺，也體驗到了品嘗深咖啡色美味肉汁的幻覺。不過，我（或者說是他，或者說是我們）的肚子還是很餓，肉派只是回憶罷了，小威爾想吃晚餐了。

可是在吃晚餐之前，小威爾必須把制造鬼影的工具打包完畢。隔天一早就要上路，因此所有器材都得小心地拆卸下來，再裝在一輛大型的運貨馬車上。威爾覺得這個差事太辛苦，我也這么認為。他厲聲指揮手下，要他們手腳利落一點，做事也要當心一點。我很了解他的痛苦和挫折，也了解他為什么覺得他的助手丹·羅珀讓他戴綠帽，我也馬上就了解他的年輕助手彼得手腳實在太笨了。

打包工作持續(xù)進行，不過我認為我并不清楚他當時的想法。籠統(tǒng)地說，我并不是在“讀他的心”。更確切地說，我是進入他的記憶，就和我們進入自己的記憶一樣。畫面像水銀般迅速閃現(xiàn)。比方說，我看見倒霉的彼得打破了一塊大玻璃，我也感知到這種事情不久前才發(fā)生過。我看見丹·羅珀和一個女人躲在集市臟兮兮的帳篷后頭，他們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勾當。然后，我又看見小威爾和這個女人在一起，當然，我并不是無所不能的觀察者，并不是從天上俯視小威爾。小威爾和這個女人做愛時，我就是他的眼、耳、鼻和身。

這個女人其實還是個小女孩，我現(xiàn)在知道她的名字叫羅絲。

由于我進入了別人的思想，因此我得承認，我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幾乎迷路了，這是因為沒有人能在別人的思想里無止無盡地漫游。這是哪門子人類學或生物學，我竟然能讀別人的心，仿佛別人的內(nèi)心就是一出戲？我由衷地認為和這位戲班子老板的內(nèi)心（他的內(nèi)心夾雜著悲喜、不忠和欲望）相比，莎士比亞的作品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盡管如此，我還是想起了我來此地的任務(wù)。我之所以來此地，之所以進入威廉·哈迪的腦海，是為了搞清楚他在一個又一個鄉(xiāng)村集市所表演的鬼影是怎么制作出來的。

我在一瞬間就把來龍去脈搞清楚了。我看見擺放得很奇怪的大塊玻璃，這些都很昂貴，小威爾每天親自擦拭玻璃五遍。

我看見玻璃置放在舞臺上，靠著墻或支撐物，傾斜了四十五度。我完全明白幻覺是怎么制作出來的：從傾斜的玻璃到底下的演員，燈光師投射燈光，演員跳舞，場面像上下顛倒的影子，接著這些影像通過玻璃反射到舞臺上。

我也了解到小威爾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些燈光構(gòu)造時內(nèi)心有多震撼。我也想起了（清楚地就像回憶自己的記憶）那天晚上，小威爾打開那本揭露幻術(shù)奧秘的書。在別人的記憶里看書，感覺非常詭異，盡管他有很多內(nèi)容都已經(jīng)忘記了（因此我也找不到），我還是看到最重要的章節(jié)，仿佛書就擺在我的面前。

我這趟冒險，有一部分的經(jīng)歷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描述到，這是因為我不希望讀者以為我那天在集市帳篷里是失去理智了。然而我現(xiàn)在必須說說這件怪事，我得懇求讀者原諒我。我想說的是，當我處于別人腦海里的“精神世界”時，我的視野改變了。一開始，我不曉得這個心智世界能夠延伸多遠，也不曉得自己能在這個世界游歷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