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她說。我常做夢,夢里那些僧侶,長途跋涉,走了很遠很遠的路,一刻都不停歇。他們內(nèi)心虔誠,篤信這世間有神明,來自于前世的呼喚,后世的眷戀。我與他們同行,前往他們要去的地方,他們說那里是神的故鄉(xiāng)。于是我就跟著前行,走著走著,便從他們身上見到了自己要擺脫的東西。僧侶們告訴我,終究都要在遺忘中,將那些物是人非的想念剝離。那樣才能得到,得到自然得到堅韌得到快樂。但你看,這快樂其實來之不易?;貞浛偸悄兀F(xiàn)世又可悲。那些叵測的時間與惡作劇,時常跳竄出來,報與你知。說遺忘,談何容易。
那就去西藏。他說。
接下來,他們花了一周時間準備行囊。她只為自己準備了一些簡單舒適的棉麻布料的衣物和一些防風保暖的厚衣,至于那些出行必須的地圖、書籍、水壺、背包等繁雜的物品,都是由他來購置的。他還為她買了一雙厚實的、防雨防滑的登山鞋,看著她不太情愿地穿在腳上,并把那雙舊繡花拖鞋塞進背包里,一同帶走。
八月末,他們來到拉薩,在一個人不太多的青年旅館住下。他訂了個兩人間,一人30元。嘉慶并不喜歡那樣的房間,相比之下,她更愿意睡在一人一張床鋪的多人間,在無眠的夜里,靜靜地聽旁邊的人竊竊私語地聊天。是方染谷的堅持打消了她的念頭,那個時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夜晚會喪失記憶地抓狂,只是她原本就不是偏執(zhí)的人,也少與人爭斗,便跟隨方染谷在兩人間住了下來。
最初的幾天,他們停留在拉薩。除了去布達拉宮、大小昭寺、羅布林卡等地,便在八廓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又一圈,買一些嘉慶喜愛的藏飾品、服裝。那些飾品里有真有假,好比綠松石,是西藏最常見的寶石,但真假貨在價格上會被明顯地區(qū)分開來,若是布達拉宮里各世達賴喇嘛的墓冢上鑲嵌的那些,便是無價之寶了。她并不在意這些,只是看外觀就讓她激動不已的,便買了去,戴在手上、頸部,或別的什么位置。
走累了,他們就找一間甜茶館進去坐下,喝一杯甜茶,休息一會兒。那些甜茶館,大多都是房頂?shù)桶?、窄小,有些陰暗的小房子,走進去便能聞到動物糞便、茶香、香薰等魚龍混雜的味道,濃重而不易辨識。她顧盼著店里的客人,那些人里有像她一樣消瘦的女子,只是身邊沒有男子陪伴,獨自一人抿一口茶,又低頭看書,她猜想應該是旅行指南之類的書籍。還有皮膚黝黑的當?shù)厝?,嘰里呱啦說她聽不懂的藏語,他們大都戴著小氈帽,周身不潔,牙齒卻很白。再者便是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外國人,聲音不大但緊密地交談著。有一瞬間,不知道什么味道直沖入她的胃里,她沖出門去,半弓著背,一只手撐在旁邊的樹上,大口嘔吐。
方染谷走出來,一邊輕輕拍打她的背脊,一邊說,你這樣的身體,如何經(jīng)受后面的旅行。
她便笑,嘴角掛著倔強。
八月,拉薩的白日還拖得很長,要到晚上九點多才會完全黑下來。傍晚時分的拉薩,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嘉慶獨自沿著旅店墻角的梯子小心地爬上屋頂?shù)穆杜_,舒展開身體,躺在上面,并用一條扎染花的玫瑰色方巾蓋住面部,以遮擋還很強烈的陽光。在她不遠處,一個穿著軍綠色戶外運動裝的男子安靜地坐著,看北京東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見到她上來,微微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嘉慶便笑笑,然后自顧自躺下。
你從哪里來?男子問。
北京。嘉慶回答。
我也從北京來。聽口音,你是南方人?男子說。
浙江上虞東關鎮(zhèn)。
那是什么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