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甚至沒有說再見(十)

這一生 心中無事是最要緊的事 作者:路佳瑄


她說,解放前屬于紹興,很小,一萬人左右,北面是國道和鐵路,南面是杭甬運河。舊時叫金柯橋銀東關(guān),現(xiàn)在有極大的輕紡市場,繁華的不知今昔是何年。過去我外婆常說,要那么先進干嘛,要那么漂亮干嘛,要那么有錢干嘛,只要健康不就好。我很小的時候,鎮(zhèn)中間有一條河,河上架著一座很漂亮的石橋,叫鎮(zhèn)東橋,后來拆掉了。拆的時候,家家都在門口掛上鏡子和尺子,辟邪。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小城鎮(zhèn),極靜,到了晚上就沒聲響了,隔了窗戶向外望去,能看到挨家挨戶屋中點點的燈光。鎮(zhèn)子的南面是田野,再南面就是山。你見過冬天的田野么?跟魯迅先生寫的一樣,冷冷的,只剩稻根,沒有太陽的天灰灰的一片。河上橫著一兩只小船,偶爾遠處傳來噼噼啪啪的爆竹聲,也添生氣,也更寂寥。

他微笑,走到她身邊坐下。我叫顧晏生,你呢?他說。

薛嘉慶。她聲音極輕,聽上去像極其厭倦這個名字。她把蓋在臉上的布拿開,看到他的側(cè)臉,嘴唇很薄。

他說,接下來,你要去哪里?

林芝一帶吧,我想去看看南迦巴瓦峰。她說。

那要從格嘎大橋徒步進去,走兩到三天的路程。我正打算去那里,我們可以同行。他說。

也好。嘉慶回答。她聽見方染谷在喚自己的名,站起來輕輕道聲再見,便自梯子小心地走下去。

之后,他們離開拉薩,與顧晏生一起,搭乘從拉薩到八一鎮(zhèn)的長途客運巴士,開始了林芝一段的旅行。從拉薩到八一鎮(zhèn),四百多公里。一路上,嘉慶都極少說話,或是看著窗外美得令人忘記呼吸的景致發(fā)呆,或是將頭輕靠在方染谷肩上,閉著眼聽兩個男子簡捷地交談,偶爾與他們說幾句話,很快便終止。她聽到關(guān)于顧晏生的一些情況。北京人,是一家大型精神專科醫(yī)院的大夫,剛結(jié)婚不久,新婚妻子是相戀多年的中學同學。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獨自出來旅行。

每日在患有精神分裂、幻聽、言語錯亂、抑郁、狂躁、甲狀腺分泌過多等疾病的患者中間工作,是需要勇氣的事。嘉慶說。

是的。晏生說,時常有人自殺,即使院方的看護再嚴密,這樣的事情仍層出不窮。但那些自殺的病人,大都無法如愿以償?shù)厮廊ィ现щx破碎的身體,被醫(yī)院救起,之后便又生不如死地活著。作為醫(yī)生,這些雖然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若日日在這種破碎的狀態(tài)下工作,仍會覺得十分沉悶。

到達八一鎮(zhèn),已經(jīng)是黃昏了。他們決定在八一大街的渡口青年旅社留宿一夜,第二天一同坐小巴士到派鎮(zhèn)。他們訂了一個三人間,將行李安置好后,便走到街上打算找個餐館吃飯。這是一條很古怪的街,路的兩旁,幾乎每一棵樹的樹枝上,都掛滿了醫(yī)院里輸液用的吊瓶、輸液管和針頭,只是那些針頭都插進樹皮里,而非人的血管中。嘉慶盯著看了很久又看向顧晏生,他也正注視著她。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或許是當?shù)厝说牧晳T吧。顧晏生聳聳肩,然后便笑,牙齒很白,整齊又好看。

他們走進一家四川人開的小餐館坐下,點了一些清淡的炒菜和兩瓶啤酒,一邊交談一邊吃飯,偶爾舉杯為即將開始的旅行祈禱。天漸漸黑下來,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餐館里的客人很少,昏黃的燈光,看不清老板娘的臉。

回到旅店,三人各自收拾了一些在野外留宿的必需品,睡袋、雨衣、保暖衣物、綁腿、少量藥品和創(chuàng)可貼等。盡可能地將用不到的東西都寄存在旅社,以減輕負重。然后便去洗澡。心里了然,這是在旅行結(jié)束再回到這里前,最后一個舒適的夜晚,接下來的旅行里,不會有舒適的房間,也無法洗澡。嘉慶回來的時候,兩個男子都已經(jīng)躺下。她輕輕地放下洗漱用具,搭了一條厚實的披肩,關(guān)上門,走到樓下,坐在院子墻邊鐵質(zhì)的長椅上,點燃一支煙。雨已經(jīng)停了,夜晚有些清冷,抬頭望去,漆黑的一塊布上縫著閃閃的星。她閉上眼,忽然想起她的父親?;蛟S他還不是那么罪不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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