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瓷正在堂屋邊做活邊教導(dǎo)于枝蘭：“見天早起給公婆倒尿罐，夜里把尿罐送床前，公婆不睡你不能眠；吃飯先給公婆盛，公婆男人不端碗，你就不能吃；就是你有再煩心的事，對著公婆的臉，要喜喜歡歡，萬不可給老人使臉子；謙讓小姑，好吃的先緊她吃，好穿的先緊她穿，凡事莫與小姑爭；粗豆腐，細(xì)涼粉，說來說去人家是親娘兒們，不可在婆婆小姑間說閑話；見天天不明你要起床，打掃當(dāng)院，招呼用人，別想著人家來給你賣力哩就狠使人家，誰家都有爹娘疼，不到萬不得已誰會到人家家里出憨力；凡事與人拿真心處，是個人只要你對他好他就知；左右四鄰，叔父伯父，嬸子大娘，大小妯娌，先稱呼，再說話，禮多人不怪；走到街里，閑事莫管莫打聽，是非捂住耳根不要聽；無事不串門子，有事到人家家里，要么門外說話，要么進(jìn)屋坐下，萬不可一腳門里一腳外；人心實(shí)，火心虛，吃虧把人吃不死，憨點(diǎn)好，萬不可啥事顯得自己能，人，太精太能就成憨子了；日子舒坦你莫夸，孬了說說不頂啥，有苦自己擱心里，永遠(yuǎn)記住，自己不哭，眼里沒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人前說話留三分，不該說的話，一輩子漚爛在心里；日子，比那樹葉還稠，踏下心來一天天過……唉，我這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當(dāng)年，俺娘給我說的才多哩。”

“出了門這么作難，還不勝一輩子在家哩?！庇谥μm說。

“你那是憨子說的話，誰家閨女不出門？出門到了人家家里，自然不勝在自家，可都得走這一步，生兒育女，過成自己一窩人家。說一百二十圈，凡事寧可自己多受屈，不要與人爭執(zhí)，不可得罪人，贏官司嫑打，夜食少吃；只吃過天飯，不說過天話。唉，女兒難，女兒難，咱托生成女兒就是罪過，一天天湍吧，熬吧，一輩子一輩子地修吧，修成個仙家就好了，啥煩心事就沒有了?！?/p>

兩人正掏心挖肺地說著，就聽院子里“咚咚咚”的腳步聲擂鼓般來了?！疤m她嫂！”寬嬸子招呼著，先跨門檻進(jìn)來了。季瓷趕忙收拾手里的活，姑嫂二人站起來，寬嬸子小聲與季瓷耳語幾句，對著門外說：“你進(jìn)來吧。”

只見進(jìn)來的人，半截鐵塔般，穿一身半新的衣裳，天還不熱，他卻走得一頭汗，剛剛在門外用袖子擦了，這會兒頭上還冒著縷縷熱氣。醬紅色的臉，濃眉毛，雙眼皮，因精血旺盛而黑亮的目光被困鎖在高高的眉骨下。向著季瓷，他雙手抱拳，深深彎下腰，鞠了一躬。季瓷讓座，他不肯坐八仙桌邊，只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長條凳上，讓寬嬸子和季瓷分坐八仙桌兩邊。陽光從門外進(jìn)來，正打在他身上，他坐在那里，像戲里的關(guān)公。于枝蘭早已躲進(jìn)里邊不再露面。寬嬸子介紹了兩人后，問季瓷：“恁家雞蛋罐哩？叫我去給客燒個雞蛋茶?！?/p>

“里邊桌子上，叫蘭給你拿?！奔敬烧f。

潁多灣人把燒滾的水叫作茶。其實(shí)沒有幾個人見過茶葉，滾水里放糖叫“糖茶”，打荷包蛋叫“雞蛋茶”，窮得鍋里攪不起面糊就喝紅薯茶，假如誰家日子過排場了過燒包了有來自南邊的茶葉可放，那就叫“茶葉茶”。

僅一眼，章守信就對季瓷滿意透了。眼前的小寡婦，蒼白著臉色，嬌小而尊嚴(yán)，穿戴整潔的一身孝衣讓她更加楚楚動人。他從來就沒有敢想過會有這樣的人兒跟他過日子。像他這樣的，也只能等著收拾誰家撂下的寡婦，或許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不全乎的人，或半憨，或全憨，或殘疾，只要是個女人，只要能生小孩，哪怕生下來的，也是個憨子。

太陽光輕輕地跳一下，在他身上挪了一個地方，他只有半個臉在陽光里。二人越發(fā)局促。男方洪亮地咳嗽一聲，又陷入沉默之中。

季瓷先開了口：“有勞章大哥專門來了，俺家接二連三出事，寬嬸子也都說給你了吧，叫你笑話了?！?/p>

“唉，一家只知一家，和尚不知道人家，都不容易?！?/p>

“那，我先問問章大哥，都說我命賴，身上帶的有霉氣，你，就不怕？”

“俺家已經(jīng)霉運(yùn)到極處了，還能壞成啥樣呢。老話說‘否極泰來’，我想，也許是個轉(zhuǎn)運(yùn)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