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柿和繩開始輪流抽滴溜,一個人抽,另一個就在旁邊拍著手笑著,叫著。他們滿院子、滿街里抽,快樂地舉起小鞭,抽得那地上的小家伙越轉(zhuǎn)越歡,他們的身上也越來越熱乎。
章守信去擔(dān)水,他們邊抽滴溜邊在后邊跟著。章守信看著兒子高興地叫喚著,他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他不再欠人家賬,他有兩個兒子,爹娘臉上的愁容也慢慢退去,家里的牲口長得已經(jīng)能賣個好價錢,而這一切,都是季瓷給他帶來的。她經(jīng)歷了幾回生育后,身上已少了當(dāng)年的羞怯和矜持,熱心腸更顯了出來,愛給旁人幫個忙勸個架出個主意借個物什,尤其各家娶媳婦待客,添了小孩,走了老人,紅白喜事的時候,一張張桌子擺開,各方親戚到來,她知道見了誰該說啥應(yīng)酬話,誰該坐哪個位上。各家有這樣的事,都要來請她去打理一下,她和孩子在人家家吃飽飯不說,回來時大手巾里總得包點好東西。這樣,他們家在村子里也就多受了一些尊重,他前年被選上甲長也是因了這些。
章柿這一會兒就學(xué)會了,他抽得越來越歡,不再愿意把小鞭給到繩的手里,繩也就讓著他。章守信快走上井臺了,兒子興奮地叫他,爹,你看,你看,多快,爹,爹!章守信擔(dān)著扁擔(dān),扭頭看著兒子,突然,他腳下一空,天空“呼”的一下翻轉(zhuǎn)過來。
章柿聽到一聲大叫,抬起頭,爹不在井臺上了,兩只桶正從井臺往下滾。他扔了鞭子,和繩一起跑過去。
扁擔(dān)橫著架在井臺上面,爹那巨大的身子在井里吊著,兩手緊緊抓住扁擔(dān),眼睜得圓圓的,看著他,嘴也張得多大。他嚇傻在那里。繩轉(zhuǎn)回身往街里跑著大喊,快救人呀,掉井里了。
季瓷回到家的時候,章守信在床上躺著,大口喘著氣,眼睛還是那樣驚恐地大睜著,看到她進來,“哇”的一聲大哭,孩子般向她伸出雙臂,季瓷也不顧屋里那么多人,走上去伏在他身上,他的手臂緊緊地箍住她,大滴大滴的淚從眼眶里滾出來,全身劇烈地發(fā)抖。
季瓷問清因由,回轉(zhuǎn)身,看到章柿躲在一個大人的腿后邊,扯出來,抬手要打,被許多手?jǐn)r住了?!皠e把孩子再嚇出個好歹來?!?/p>
郎中號了脈,開了藥,繩她娘趕快接了方子出門,叫繩他爹去抓藥。章守信像個癡呆兒,看看這個,瞅瞅那個,嘴里還是說不成話,腿酸軟得像面條,人也不能起來走路,只會躲在被窩里篩糠,流淚。
身邊不能沒有人,離了人就全身發(fā)抖,孩子般哇哇大哭。季瓷哪兒也不去了,就在床前守著他。莊上的女人名義上來看章守信,實來陪季瓷說話,見天他們的屋里都有幾個長輩和嫂子輩娘兒們,和風(fēng)細(xì)雨地扯閑話。
慢慢能說話了。他剛會說話就把章柿叫到床前,拉住他的手說,別害怕,爹再歇兩天就好了。章柿又怕又愧,這幾天偷偷哭了幾回了。爹問他,你的滴溜哩?他更大聲地哭了。那天他一見爹在井臺上消失,就扔了那滴溜和鞭子。章守信說,不礙事,等爹好了,引你去找回來,要是找不著,爹就給你重做一個。
又躺了幾天,吃完幾服中藥。為了表明他完全好了,他起床后去了街里,見了人仍像從前那樣大聲打招呼。要是有人問他,咋樣,好些了吧?他大聲地笑笑,嗨,好透透了。
一個月后,他趕集去準(zhǔn)備年貨,在人聲喧鬧的集市上,突然大叫一聲,一頭栽倒在地上,挺得直直的,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人們嚇得四散開來。集上的郎中走上來看了看地上的人,說,河西章的章守信,掉井里嚇的,這是落下了羊羔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