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頭并排走來一男一女兩個人,走到街里來,大家一看,認(rèn)得。有人上前搭話,木良,你咋回來了?章木良說,餓得受不住了,想著死也要死到家里吧。他瘦得像個鬼一樣,給人打招呼都是有氣無力的。身邊的女人四五十歲,挎?zhèn)€小包袱,穿得也不太破,舉手投足像是見過世面的人。兩人進(jìn)到院子里,男的叫聲“木林”,再叫聲“守信”。堂屋里出來了他弟弟章木林,認(rèn)出了他,臉慢慢冷了下來,也不招呼他二人進(jìn)屋,也不問吃了沒,只說家里沒有住的地方。
一會兒,街里人就見這二人從章守信家的院子里出來,來到幾步遠(yuǎn)的龍王廟里。人們跟進(jìn)去看,見章木良抱來些苞谷稈、麥秸,要在廟里東屋墻角鋪出一片小天地來。那女人忽然演戲一般,席地而坐,扯長了嗓子揮著雙手,拍大腿哭起來。她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一聲粗一聲細(xì)一聲緩一聲急一聲,一聽就是來自大地方的哭音,很快聚攏了看熱鬧的人,擠得廟門嚴(yán)嚴(yán)實實。
她開始訴說:“他哄住我了呀,他哄住我了,他說,‘跟我回去吧,跟我回家去吧,咱家啥都有,東院是咱爺家,西院是咱大家,回去不叫你受一點(diǎn)屈’。我跟他回來一看,哎喲喲,東院是龍王爺家,西院是人家的大家,他家里光紐紐,啥都沒有,連門都不叫進(jìn)。”
聽明白了,這女人是他誆回來的。再餓的人也想有個好戲看,有人從小孩堆里把看熱鬧的章柿推到那二人跟前,說,這是你孫子哩,快看看吧。那女人立時住了哭聲,伸手拉住章柿的小手,柔聲說,喊奶奶,喊奶奶。章柿本意是想抽回手,卻又覺得那只手溫?zé)峥捎H,就遲疑著半推半就依在她懷里,卻不敢開口叫她。章木良摟過章柿:“快叫我看看孫子,咦,長這么大了,你爺沒材料呀,在外頭混了這么多年,給俺孫子連個糖豆都沒買回來?!蹦桥艘呀?jīng)不哭了,手伸進(jìn)包袱里摸索了好一會兒,她本是想摸出一兩個麻錢給章柿的,可她終究不是變戲法的,那包袱里本是一個麻錢都沒有,她怎么能摸出來呢。
章柿被人這么一關(guān)注,有些怯,從大人的腿邊上擠出來,跑回家去,見爺爺正咬著牙給奶奶說:“咋不死到外頭呀,這會兒還從哪兒帶回個不明不白的女人,丟人賣賴的?!?/p>
可是,晚上燒湯的時候,一家之主還是叫章守信他娘多添了兩碗水,還稀稀地攪了一點(diǎn)面糊,用一個小罐裝上,叫章守信拿了兩個碗兩雙筷送到廟里去。章守信進(jìn)到廟里,先叫一聲“大伯”,再喊一聲“大娘”,把瓦罐放下。本來,他想起這個大伯也是心里惱得慌,可看到他瘦成這樣也不好再說啥了。
打從第二天開始,龍王廟里就成了人們聚著噴閑空兒的地方。章木良風(fēng)頭直搶燒包的《西游記》,男人們在這里聽章木良講外面的景致,女人們也瞅空來,跟那女人拉一拉,察言觀色打探她的來歷。也有年長的人就開始說這浪子的不是,說他不該瞎胡逛,弄得到如今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連口飯都吃不上。章木良從小嘴就不吃虧,反問那些說他的人:“你們倒是老老實實擱家里干活種地哩,不也落個受饑不是?”說他的人還真就張張嘴沒話說了??刹皇锹?,咱沒明沒黑地掏勁,不還得受饑嗎?章木良繼續(xù)說:“你們咋知道在外面游逛的好處哩,那真是花花世界呀,啥都見了,啥都經(jīng)了,也不枉來世上這一回。你們哩,就是趕個白果集,縣上都沒去過吧?搭過火車沒有?坐過輪船沒有?花過響當(dāng)當(dāng)?shù)你y錢沒有?吃過山珍海味沒有?逛過窯子沒有?”人們面面相覷,也都軟了下來?!澳菨h口有多熱鬧,你想都想不來,那長江有多寬,里頭的水有多少,嚇都嚇?biāo)滥?。這么給你說吧,咱這潁河水跟那長江比起來,那,那就不是任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