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他說潁河水不是任啥,大家心里都不高興。有人搶著他說:“可你偷偷賣了你爹的地,拿著錢跑了,這就不對。”
他不言語了,坐在那里一下子矮去了好多,后來干脆胳膊肘支住身子,頭靠墻角,不理人了。他餓呀,他一天就喝兩頓章守信給他送來的紅薯茶,有時(shí)候還是一頓,他哪有勁白給這些人說外面的景致呀,你們光知道來聽,就不知給我好賴拿個吃的,我現(xiàn)在是要飯的不嫌饃黑。
可是河西章,他的老家,他這些親不溜溜的一個祖宗的人,真的給他拿不出一口多余的吃食了。
村里的保長來找他,說他不能長期住在廟里,龍王廟只能讓落難的人暫避幾日,可不能把家安在這兒吧,這是對龍王爺?shù)牟痪础U履玖颊f,那你去給俺兄弟說說,叫俺倆住回家里吧,都是自家兄弟,他不能眼看著俺倆餓死在這兒吧。
保長是章木林托來的。見那浪子整日在廟里給人說東道西,叫人笑話取樂,章木林臉上臊得出不了門,他只會在心里說,他咋不死呀。這樣說著,他突然又害怕他死在家里,那還得花錢埋他。他引來的這女人看著不像正經(jīng)人,村上媳婦已經(jīng)刺探出來,不是出自良家,丟下她一個在村里再惹出些子事,那才叫丟人丟得冤。他去央了西頭的保長,叫他來把他攆走,趁他現(xiàn)在還能走得動,兩個人走了妥了,走到哪兒算哪兒,眼不見為凈。
保長只說你不能在廟里住久,家里也是明顯地住不下,你們還是繼續(xù)到外面去想法吧,咱莊有多少人都出外討飯?zhí)踊牧?,恁這樣常年在外的人,就更應(yīng)該去了。你要是愿走,你兄弟給你拿倆錢都中。一說到給錢,章木良吐口了。那保長又來找章木林,章木林拿出十來個麻錢讓轉(zhuǎn)交給他。章木良一看這倆小錢,接到手里,只說今兒天黑了,明兒再說吧。
過了明兒,再過了明兒,也不見他從廟里動身。長生大爺來給章守信說,廟里那貨是嫌錢少,說要想叫他滾蛋,還得這么多錢。章守信很為難,他說,俺爹已給過他了,家里的錢都是俺爹管著,他不松口,我也沒法,容我再跟俺爹商量商量。
這幾天季瓷從章守信嘴里已經(jīng)知道那二人的事。有一天她晚上回來時(shí)路過廟門口,聽到里面那二人說話,她站在門外聽了幾句,心里怪難受的。夜里給章守信說,要不,叫他們留下吧,住到堂屋的西里邊,再熬倆月多,收了麥就有吃的了。大伯就是以前有千條不對,現(xiàn)在他年紀(jì)大了,在外面怕找不來吃食,是個人總不能眼看他餓死吧。
章守信其實(shí)也想這樣,再咋說那是他大伯??傻诙旄镆簧塘?,爹說:“倆月多?說得多輕巧,上下嘴唇一碰,那可不得七十多天,天天睜開眼就得吃飯,你不知咱這一天一天咋才把肚子哄住的?”章木林的淚掉下來,“不是我狠心,你以為我不知他是我一個爹娘的親哥,要是能有一點(diǎn)法兒……你們聽我的,叫他走吧,留下都是事。”
看爹娘主意這么定,他二人不好說啥。季瓷說那就再給他點(diǎn)錢吧。偷偷和章守信來到廟里,錢給到手里,叫聲大伯和大娘,把家里的難場排著說了說:“大人不說,只是這倆小孩,見天張嘴要吃飯,要是松點(diǎn)勁,他倆就得餓死。”章木良擺擺手:“侄媳婦,嫑說了嫑說了,俺走,俺不能從俺孫子口里奪食。”說著就起身,叫那女人收拾小包袱。季瓷落下兩行淚,說:“麥罷以后,要是恁二老想回來就再回來吧?!?/p>
二人出了廟門,同來時(shí)一樣,相跟著向東走了。
老浪子這一走,就再也沒能回來。外面的大路上見天有倒下的人,誰也不知哪一具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