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記憶中,那個冬春太漫長,那個冬春發(fā)生的故事也太多太多,老人們給孩子講了一輩子都沒有講完。
盼得眼睛發(fā)綠,瘦得跟鬼一個樣,地里的麥總算黃了,一天跑去地里看幾回,終于笑吟吟開始磨鐮了。
一吃新麥,又撐死了幾個年輕人。
聚財家天天叫上季瓷去地里拾麥穗。季瓷說:“都叫咱拾光了,苞谷都點上了,還去拾?”
“去吧去吧,”她說,“拾一個是一個,受的饑你忘了?”于是季瓷跟著她去。
聚財家拾著拾著就停下來,直起身子向西邊看去。
“繩就是從這條路上往西走了?!彼f。
“嗯,我知。”季瓷說。
“你看,一個主兒引了個小閨女,從西邊過來了。”她說。
“嗯,看見了?!奔敬烧f。
“你看你看,那小閨女多像繩,你快看呀。”
季瓷看過去,見那個男人領(lǐng)著小閨女走遠了,回頭看,聚財家兩眼噙淚。
饑餓的村莊慢慢緩過勁來,孩子們有勁跑著玩了,空了的豬圈、牲口棚里重又熱鬧起來。第二年春天,人們又買了雞娃,看著它們一天天嘰嘰喳喳叫著,盼著它們快點長大,好給雞蛋罐里裝上雞蛋。
季瓷家的雞蛋罐剛蓋住底,招財嫂病了,村里人說,她得了臟病,在家躺著,只是等死。季瓷拿了三個雞蛋,挖了一碗白面,在夜里來到她家。破門扇嚴嚴地關(guān)著,她拍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開門,是招財那十二歲的小閨女,她的身體從饑餓和蒙昧中醒來,像小樹苗一樣,胸脯在兩層小布衫下鼓出核桃大的兩個小包。
走到堂屋門口就遇到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面而來。屋里點著很小的燈,昏暗中,她看到招財嫂的臉龐和雙眼閃閃發(fā)光。
“別過來?!彼嫔p紅,頭無力地抬了抬。季瓷走過去坐在床邊,拉住她的手,滾燙滾燙的。“你還給我拿的啥呀,別糟蹋你那東西了。內(nèi)爛病,糟踐我一年多了,叫我快點死吧。”臉也是滾燙,順著脖子往下摸,已如火炭一般。季瓷知道,人燒成這樣就沒救了,可她還是問骨堆在門口的招財,請醫(yī)生來看了沒有,招財說,請了,醫(yī)生一問情況說他看不了,不來。
“快了,快點叫我死了吧,一死也就沒有賴名聲了,一死就有人給俺閨女來說媒了,她沒得餓死,也沒叫人把她領(lǐng)走,多好,我賣×養(yǎng)活住了俺閨女……”她說說,咳咳,招財起身給她喂了一口茶,重又骨堆到地上,心疼地說:“別說話了,擠住眼歇歇吧?!彼麑敬烧f:“直頭頭兒說了一天一夜,不睡,凈睜著眼說胡話?!?/p>
腐爛的氣息布滿暮春的夜晚,她的身體正在從下面開始潰爛,她的臉龐像火焰在燃燒,她不停地說呀說呀,招財不停地給她喂糖茶。
停不下來,一直說話。
體溫越來越高。
篩糠般地顫抖,家里兩床破被子都蓋上,還是冷。
火焰將她的臉燒成了艷麗的桃花。
第二天天不明,招財家死了。她床上那張浸透了膿血的破席卷了她二十九歲的身體。招財請不起響器,娘家人也不愿意來。章守信領(lǐng)著幾個壯勞力在村后的墳地里挖了南北坑,把她放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