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工之心中一震,原來爹爹當年走進來交代問題的地方,是這樣的光芒四射。
母親放低下巴,悠悠地說,這里修好以后,竟是比大戰(zhàn)以后她與爹爹來吃冰激凌時還要堂皇。頓了頓,又嘆道,你們的爹爹此生實在是個喜歡摩登東西的人,可惜他這次沒了眼福,口福。
他們走進咖啡座,在團團圍起的沙發(fā)上落了座。
母親又說,這個下午茶她來會鈔,算是爹爹請你們吃的。她四顧后,抬手指指天上,似乎向一雙兒女指出他們爹爹如今所在的方向。
“奶茶?!毕霓r之與母親相繼對走路像尾金魚似的服務生說,“大吉嶺的,或者錫蘭的?!?/p>
“咖啡,就上清咖啡?!毕墓ぶf。
“要一個HIGH TEA吧?!毕霓r之又對服務生說。
小時候,下午母親常常在家里備了奶茶和華夫餅當點心?,F(xiàn)在,印度大吉嶺已經不再出產紅茶,錫蘭也早已改名為斯里蘭卡,想想,這是多少年過去了。此刻,咖啡座的一角,燈光明亮地瀉下,照亮一八角桌,一高背椅。那里有個外國女人正在朗讀一本關于茶葉的書,作為背景聲音。竟然,南亞的第一株茶樹是傳教士從中國的云南偷運出去的?!耙虼耍蟻喌募t茶,應該也是中國紅茶?!蹦桥说穆曇舫领o柔和,是那種非常適合回憶,帶有啟發(fā)性的聲音,從高高的天花板上勻稱地落下,灑在他們四周,仿佛是那些讓夜顯得格外淵靜的夜色。
三個即使脫下黑色外套,仍舊滿身晦氣的人靜靜面桌而坐,空蕩蕩的桌面上遍布茫然。
茫然也像煮開的水散發(fā)白色煙氣那樣,從他們身體深處冉冉升起。他們的親人已經離開,葬禮已經結束,肉體已經消失在焚化爐里,親人病危時的擔憂與勞累,惴惴不安的預感,目睹親人被病痛折磨時內心經受的折磨,回顧往事時內疚的痛苦,面對死別時的震驚,多日來的心力交瘁,此時寂靜無聲地結束了。這結束里,有種明知不能阻擋,卻仍令人難以置信的決斷。
大限到來的那天夜里,夏農之眼看著監(jiān)護儀上,爹爹的心跳漸漸慢下來。從二百跳降到六十跳時,爹爹早已筋疲力盡的痛苦表情突然消失,就像一陣風吹開天上薄云一樣,爹爹的臉豁然松弛,甚至出現(xiàn)了一絲笑意。夏農之看了看守護在旁的醫(yī)生,她以為出現(xiàn)轉機了??舍t(yī)生沒有應答她。然后,爹爹的心跳一路慢下來,慢到了三十跳,緊接著就變成一道綠色的直線。夏農之以為監(jiān)護儀壞了,又看看醫(yī)生,醫(yī)生開始在爹爹身上再放一臺心電圖,爹爹胸前軟綿綿的,有種奇怪的舒適??墒?,突然,綠色的曲線再次出現(xiàn),上升到六十跳,只是不停地震動顫抖。夏農之忍不住指著它叫起來。醫(yī)生這時才開口,他說,這是死亡后的心臟痙攣。
就在幾天前,爹爹久病過世,過程都這樣反復,所以夏農之不適應葬禮后這種干凈利落的結束,也許,是心里猶有不甘。
她張開自己的右手,仔仔細細地看。最后送走爹爹時,她將自己的手塞到爹爹散開的手掌里,像小時候一樣。那里尚存依稀暖意。夏農之望著自己手上的紋路想,它,這雙手,從此再也摸不到爹爹的手了?這種茫然,就像在深水中下墜的感覺,并不痛苦,只是什么也抓不住。它像光滑的桌面泛著的光芒那樣,真切,卻是反光。這是金燦燦的光線,從大堂的八角玻璃頂上均勻落下的光線。
夏農之突然想起來,小時候的某一天夜里,被媽媽搖醒,領到父母的臥室里。床上放著金燦燦的一大堆,爹爹坐在床邊的矮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媽媽說,明妮,你睜大眼睛看看清楚,這是家里的金貨,明天以后,你就再也見不到它們啦。
以后,自己再也看不到爹爹了。夏農之想,爹爹與床上的金貨,都已變成心中那種能感到,卻無從觸摸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