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勺子(5)

成為和平飯店 作者:陳丹燕


大堂里漸漸擁擠起來,面向南京東路的門口積聚了許多人,那些人手里都拿著一只統(tǒng)一寫著“卷宗”二字的牛皮紙大信封,好像來交什么東西??瓷先?,他們彼此大多認識,但卻很少交談。然后,他們的隊伍寂寂無聲地延伸而來,卻不是進咖啡座里,而是一直走進酒吧。酒吧原先“馬與獵犬”的名字還在石頭的門楣旁,但看這些男人們惶恐和自慚形穢的樣子,顯然不是去酒吧間喝點什么這么輕松的事。

夏工之在人群里找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那是榮毅仁。他在照片中見到過這張臉。

他穿著深色的夾大衣,領(lǐng)口露出一條雪白的襯衣領(lǐng)子,與爹爹當年的裝扮很相似。實際上,爹爹與他當年還算是圣約翰大學歷史系的同系校友。榮毅仁英俊挺拔,比隊伍里的其他人差不多要高出整整一頭。雖然他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非常內(nèi)斂,但他也有成竹在胸的威嚴。榮毅仁手拿一只牛皮紙信封,隨隊伍緩緩向酒吧移動。

接著,他又認出在隊伍里的劉鴻生和郭琳爽,還有郭棣活和胡厥文,那隊伍里唯一的女人是湯蒂因,她端正的圓臉上有一對意志堅定的明亮眼睛,在男人們的隊伍里格外醒目。她是上海的金筆大王。

這是1952年4月。站在沙遜大廈墻根下的隊伍走進了大廈。當年這里是上海市增產(chǎn)節(jié)約委員會辦公室,是“五反”運動中上海市委最終圈定的三百零三個著名資本家集中學習過關(guān)之處。

經(jīng)歷了從1月到4月,上海兩百多個資本家和小業(yè)主經(jīng)不起“五反”運動沖擊而自殺的黑色早春,經(jīng)歷了身體上的沖擊,經(jīng)歷了道德危機和自尊心崩潰,幸存的資本家最后被集中到了這里。夏工之日夜動員爹爹自新,在吃飯時說,甚至在爹爹睡覺前刷牙時,靠在廁所間的門框上,也要說上兩句。有次說得太急,口中自動說出一句:“你不要影響大家的政治前途!”自己卻被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嚇住了。這不是別人天天灌進自己耳朵里的話嗎?這一日,它終于自動跳到自己舌頭上來了。就好像在清水里滴進去墨汁,頃刻,滿盆皆烏。

當時爹爹頭上戴了頂二媽用藍色絲線勾的壓發(fā)帽,滿嘴牙膏沫,好像沒聽見一樣,手上卻頓了頓。

其實,他想說的是:“你難道真是要錢不要命的嗎?”不知為什么卻沒說出口。

那時正值上海老板的自殺風潮,有人夫婦雙雙在七層樓公寓自殺。有人從國際飯店的屋頂花園跳下來,自己沒摔死,卻砸在過路的黃包車上,將黃包車夫壓死了。還有人怕自己跳黃浦江自殺,死不見尸,會被懷疑逃亡,連累到家屬的生活,孩子的前途,就選擇跳樓自殺,而且事先在衣服口袋里放好注明自己身份地址的小紙條。

夏工之心中一笑。父母雙無的孤兒,這就是今天他已然成為的角色,可見怕終究是沒有用的。

這隊人身上有種二戰(zhàn)時猶太人身上詭異的驚恐氣氛。他們在金黃色的燈光里晃動著深色的背影,如履薄冰般走在閃閃發(fā)光的大理石地上,他們頭上金光燦爛的八角亭好像天堂的入口般華麗,他們的衣服卻摩擦著發(fā)出嗚咽般瑣細的聲音,好像行尸走肉。那就是最后一夜,夏工之在父親終于答應(yīng)自己將家里所有浮產(chǎn)全都退賠,絕不留一片金葉以后,從大菜間的桌前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回臥室時的樣子。父親的背影像刀刻一樣留在夏工之的眼底,從未淡去。

郭琳爽寬大的臉上有種隱忍的不快。榮毅仁的臉上什么不快也找不到,只有深如淵壑般的鎮(zhèn)靜。他們都面臨著將兩代人創(chuàng)下的龐大家產(chǎn)悉數(shù)交給國家的命運,但郭琳爽臉上的不甘襯托出了榮毅仁的抱負。這個榮家的庶出子實在是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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