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全面向工作組投降的那個資本家,瘦高個子,身穿一套薄呢的人民裝,戴著人民帽,是南下干部的裝束,卻沒有人家的氣勢,讓人想起“沐猴衣冠”這四個字。如今人家要他說自己做過什么,他就說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他是來給這些人做榜樣報告的。相比起來,爹爹雖然灰溜溜的,卻還算周身工整。能看出來,這隊列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已崩潰,雖然還勉力支撐著體面,但內(nèi)心已像爹爹那樣放棄一切是非判斷,只有榮毅仁,他像漂浮在驚濤駭浪上燈火通明的巨輪,漂浮中有任重道遠的沉穩(wěn)與堅強。
政府將選擇過的重要資本家集中到華懋飯店交代五毒問題,保全了他們在工人中的面子,防止他們自殺,也逐個作實了他們經(jīng)營中的五毒?!拔覀兙拖裆嗣范镜娜?,表面上看看個個都好,可到醫(yī)院檢查,個個都有暗病。”這是日后上海的統(tǒng)戰(zhàn)官員周而復的小說《上海的早晨》里,資本家們聚餐時的對白。夏工之在偏遠寂寞的邊陲,工余細細考據(jù)這段被迅速湮滅的歷史,他想象著爹爹將自己比喻成梅毒患者,他體會到這個比喻里晦暗并受辱的心情。
這是1952年,資本家們從舊時代的佼佼者直落向一個被強力消除的階級,他們終于明白,自己已從上海民族工業(yè)締造者的身份,轉變成沒立足之地的罪人。這一年的四月,冠生園老板洗冠生被工人圍困在辦公室里兩天后,跳樓自殺。而榮毅仁卻從華懋飯店學習班里冉冉升起,成為由毛澤東首肯的全國第一個紅色資本家明星。
夏工之跟著這行隊伍,一直相跟進酒吧里。
原來那里放了一排排的長條木凳子,布置成會場的樣子。吧臺里沒有穿白衣的酒保,沒人將調(diào)好的雞尾酒遞出來,是穿黃色軍裝或者藍色列寧裝的人高坐在里面,資本家們在外面,魚貫地將他們手中的信封交過去。吧臺后面放酒的架子上,貼了各種白色紙條,上面分寫著五金組,紗廠組,醫(yī)藥組等等各種行業(yè)的小組名稱。從北京特派到上海的“五反”運動領導薄一波,將這三百個人按行業(yè)分入不同的小組,讓同行業(yè)的知情人互相監(jiān)督交待情況。檢舉別人企圖隱瞞五毒的人算有立功表現(xiàn),可減輕自己的五毒罪責。如此布局,誘發(fā)了人性最陰暗的潛物質,一舉擊潰了資本家最后的棲身之處。榮毅仁先是坦白違法利得二百八十億,隨后增加三百多億。郭棣活坦白了一千億以上。到再次坦白時,郭棣活宣布他偷工減料和盜竊國家資財合計即達到一千零九十七億元,榮毅仁則拿出兩千零九十六億的天文數(shù)字來。夏工之還記得爹爹最后向自己承諾的數(shù)字,當時自己以為也已經(jīng)是天文數(shù)字了,其實,他們只是太老實了,不曉得如榮家那樣計算,讓自己先過了關再做計較。不曉得這其實是通向新生活的唯一血污之路。
直到如今,夏工之還是懊惱不已。
交了信封(他猜想里面就是一次次加碼上去,終致駭人聽聞的五毒認罪材料,最后連逼訊者都不能相信,卻最終令他家徒四壁),他們依次坐到長條椅上。他們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小心翼翼,雙手規(guī)矩地放在腿上,頂多插在衣袋里。他們面對著一個主席臺,主席臺后面的墻上貼著一長條標語:“自動徹底坦白并能戴罪立功者從寬處理,抗拒坦白威脅職工者一定嚴懲?!睒苏Z的下面是一幅宣傳畫,畫上有個穿黃色軍裝的解放軍用手狠狠地直指過來。那是幅很有氣勢并直指人心的宣傳畫,但他想到的,卻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美國本土的參戰(zhàn)宣傳畫,同樣的構圖,同樣的姿勢,同樣的透視效果。
他們黑壓壓地坐滿了沙遜的酒吧。民族資本家們的驕傲蕩然無存。如今他們更像一塊放久了的生豬肉那樣,散發(fā)出腐爛無望的強烈氣味,讓人不禁想掩鼻而過。一個外國人在回憶錄里寫到上海,說上海是個有樂觀主義血統(tǒng)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