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人民總是拒絕相信最壞的事會發(fā)生——無論那最壞的是什么。MASKEE,他們叫道——用的是上海地道的混雜語言,那種語言只在多元化語言背景的人中使用。
MASKEE!這是個很有象征意味的樂觀主義的詞,它一個世紀以來鼓勵著上海的發(fā)展。這個詞來源于葡萄牙語,那些葡萄牙商人是最早到東方來的冒險家。這個詞的意思是“沒關系”,或者“別擔心”,另一個詞NICHEVO的意思也相當,但著兩個詞有著精妙的不同,用這個俄文詞的時候,常常伴隨著一個悲觀主義的聳肩動作。
但是MASKEE是不同的。當令人發(fā)狂的夏天讓你快要崩潰時,一個朋友富有同情地對你說:“MASKEE!”那意思不是沒關系,你只能忍受。那意思是沒關系,就會好的??嗔鸵獢嗉Z了,他們也叫“MASKEE!”不是因為他正在餓死,而是因為他希望明天就會有好運降臨到他頭上。
還有一本書里,有對四十年代初上海商人和實業(yè)家特性的評價,“大班們的行為無論有怎樣的缺點,但他們卻有個最大的長處:始終抱著希望?!?/p>
這些書雖然古舊冷僻,但夏工之還是能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找到它們的鏈接。
幸存到1952年的上海的民族資本家們,以往是比外國大班們還要堅韌和樂觀的人,他們熬過了太平洋戰(zhàn)爭和內(nèi)戰(zhàn),經(jīng)歷了1950年工廠主短暫的黃金時代,在“三反”運動中曾飽受驚嚇,但也挺過來了。而從那些酒吧里一眼望去萎頓下去的后背上,夏工之終于看到他們希望的灰燼。這個民族資本家的階層,就這樣從此消滅。
“今后的資產(chǎn)階級沒有做頭,不如趁此丟包袱。他們中的許多人是這么想的,‘廠不要了,反正賺了錢也要全放在廠里,自己也拿不到手,不如干脆送給政府的好?!谶@個資產(chǎn)階級被鏟除的春天,他們自己動手鏟除了這個階級的所有希望?!?/p>
不過,爹爹是再也不會對自己講這種話了,從那天晚上在大菜間談完以后。
榮毅仁走到門口。他保養(yǎng)良好的皮膚在幽暗的門口泛出光來。他看上去雖然飽受驚嚇和傷害,但并不畏縮。當他遠遠看到他的時候,他身上散發(fā)著的好像盡是灰心,但近看他的臉,那灰心和害怕則悄悄地轉(zhuǎn)變?yōu)閳匀?,夏工之看到的是一張靜候轉(zhuǎn)機的臉。在心中對比著這張臉與爹爹關燈熄火的臉,夏工之直至今日,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個人曾說,“我贊成共產(chǎn)黨只舉一只手,舉兩只手就是投降?!?/p>
“MASKEE!”夏工之對迎面而來的榮毅仁說。
不久以后,榮毅仁代表上海資本家去北京參加會議。毛澤東給榮毅仁題了詞:“把握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掌握自己的命運?!边@的確是圣約翰大學歷史系畢業(yè)的榮毅仁的過人之處。他是一個有歷史洞察力的人,又極其沉著和頑強。即使身為資本家,在剿滅所有民族資產(chǎn)的時代,他仍舊創(chuàng)造了上海人的神話。
一個資本家,能進入共產(chǎn)黨政府工作,四十一歲時他成了上海市政府管理工業(yè)的副市長。四十三歲時前往北京,進入中央政府,做紡織部副部長。晚年,他做了國家副主席,去世時享受國葬。夏工之曾想,要是上海沒解放,國民黨最后穩(wěn)住了局勢,恢復了社會秩序,中國緩慢地進入了資本主義社會,榮家大概能恢復他們的紡織廠和面粉廠,或許他們能越做越大,但榮毅仁本人絕不會有政治上的遠大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