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夏季桌上熟透的桃子,默不作聲的外國人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沉甸甸的古龍水氣味。從前的人用香水,喜歡的不是清新,而是實實在在的香氣。孟建新熟悉這種香氣,是因為他的老師也曾特意托人從德國的科隆買過這種配方古老的古龍水,老師那時已成為海外上海史專家喜愛的本土專家,他那些舊時代留下的愛好,都像上海史本身一樣散發(fā)著純正的舊氣。而且,只有老師這樣的人才能把玩這種愛好,別人似乎都不配。
那人撐在手杖上的手有種病態(tài)的蒼白。
那人的褲子看上去是精工紡織的開司米料子,古老的月白色。
那人身上,有種二十年代默片時代的精致,油頭粉面的趣味。
那人用的是二十年代式樣的袖卡,那袖卡上居然還鑲了鉆石,孟建新碰巧在倫敦的老古玩店里見過這種袖卡,知道那是英國古老名牌,倫敦的古玩商開價上萬英鎊一副。
那人的衣袖上有一行刺繡的名字:RAGINALD SASSOON。
這個名字怎么這樣熟?孟建新知道飯店大修后,號稱沙遜家人的人贈送了沙遜夫婦的油畫和沙遜制作的明信片,但其實,那些回來飯店的家人,實際上是沙遜夫人的娘家人。年輕的記者們在本地報紙上號稱維克多·沙遜夫婦終于回到了自己從前的家,似乎無視維克多·沙遜在離開上海的沙遜大廈后,差不多過了二十年,才娶自己的護士為妻。在上海時,他還是個富有精明,有點玩世不恭的單身漢。因此,這個人不是大修之后回上海來的沙遜。
他突然想起,這個名字,RAGINALD SASSOON,屬于維克多·沙遜來上海以前,沙遜洋行的大班。
此人是維克多·沙遜的表弟,梅耶的兒子。在沙遜洋行的檔案里,將他的名字翻譯成:艾格乃爾德·沙遜。他和維克多·沙遜一樣喜歡賽馬,1933年死于騎馬障礙賽比賽事故,也有人說,他活夠了,借機自殺。
在上海接到他死訊的電報,維克多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當著正在沙遜大廈三樓開會的眾人哭出聲來。
孟建新端著杯子,不做聲地望著桌子對面的人,艾格乃爾德·沙遜。他凝視著正在朗讀的女人,仿佛陷入沉思。他的鼻梁上有塊與維克多·沙遜相似的隆起的鼻骨,除此之外,幾乎再看不出他有純種的猶太血統(tǒng)。他消瘦敏感的臉在一副金絲眼鏡的襯托下格外精致和頹廢,更有脆弱和一種高高在上的不耐煩。到了大衛(wèi)·沙遜的第四代,當年沙遜家?guī)姿缼咨紱]被撲滅的勇猛攫取之氣,終于在一團錦繡中,伴隨著伊頓公學,劍橋,牛津,英國爵位,倫敦郊外的大宅子,化為第四代人的玩世,乖張和強烈的藝術氣質(zhì)。
從沙遜家族第四代的經(jīng)歷,孟建新看到人有了自由后,人性如何變得淫冶與脆弱,以及挑剔。想死就死了。
他身上那股氣味滯重微甜,和徐家匯藏書樓里舊報紙散發(fā)出的氣味一致,都是如木乃伊般永恒的舊時代氣息。還有一種更加含混的,刺激的,無以名狀的氣味,在《北華捷報》的黃脆報紙里散發(fā)出來,在外灘臨水的洋行大樓里散發(fā)出來,在艾格乃爾德·沙遜的古龍水氣味里散發(fā)出來,作為上海近代史專家,孟建新是熟悉它的,那是鴉片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