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系的樓里看到你，可以說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事之一?！崩蠋煄兔辖ㄐ曼c好了咖啡，待服務生離開后，鄭重地說。老師的臉在沉沉燈光中呈現(xiàn)出一種上海讀書人蝸居室內的瓷白顏色。

老師一直都格外關照他，好像仍舊要盡中學班主任的責任。孟建新做的第一個個案研究，就是給老師的沙遜集團的案子做助手。第一次做訪談，對象是胡道靜先生。太平洋戰(zhàn)爭前的1932年，胡道靜就入柳亞子主持的上海通志館，參加編寫第一部上海人角度的上海史。他拿著老師給寫的介紹信，得到了老先生推心置腹的接待。像胡道靜這樣一生風雨不絕的老人，只有絕對信任的人，才會稍露真言，但也是以足夠謹慎委婉的方式。第一次參加國際上海學會議，是陪老師去金山，在那里他接觸到海外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學者和他們的新史觀，聽到西蒙宣讀他對黃浦公園“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牌子的考證結果，他認為上海從未有過這樣一個八字木牌。后來他們倆成了朋友，互相邀請對方為自己的博士生上課。孟建新有時想，自己所有的成就，都是站在老師的肩膀上。套用這句話來評價他們之間的關系，是再中肯不過了。

孟建新能看到在桌子對面的陰影里，老師瘦削的長臉，和他臉上的酡紅。老師肺癌去世了，從發(fā)現(xiàn)到去世只有三個星期，大家都說老師是被病嚇死的。孟建新心中暗想，要是自己，大概也是希望這樣速死的。老師脆弱，但并不茍且。此刻，那金光燦燦，卻又明艷高雅的大堂光線給大堂深處的咖啡座帶來了柔和的陰影。孟建新的咖啡桌上，在玻璃碗里搖曳的燭光正好照亮茶碗上的金邊。

“歷史這門學問是為了看懂現(xiàn)在?！贝筇美锏墓饩€穩(wěn)定幽微，適合談話。老師在小圓桌對面嗑了一小口咖啡，準備長談。那時，他和老師兩個，都穿著厚厚的家織毛衣，里面汗流浹背，滿面紅漲，卻無法脫下來，因為里面只有松垮變形的內衣和一副假領子。但孟建新心中卻充滿某種激情。

老師那天向他解釋了自己對“一切歷史都是現(xiàn)代史”的理解。當歷史因為現(xiàn)實的對照，顯現(xiàn)出事物被表面現(xiàn)象遮蔽住了的規(guī)律時，塵封舊事才會再次復活，這一次，它內在的意義會凸現(xiàn)出來?！昂孟袷艽碳ず?，你皮膚上會凸起一層雞皮疙瘩似的。平時它們肯定是藏在皮膚里的?！崩蠋熥隽诉@樣文學性的比喻。

本地歷史之所以是本地人最大的財富，因為歷史能為不同的現(xiàn)實提供各自的背景和意義。它是多元的，而且隨著現(xiàn)實變化顯露內在的價值。不過，歷史的這種非物質的價值，只有少數(shù)人能夠得益。從前孟建新總以為是自己和老師這樣醉心于歷史的學者得益良多。此刻，他猜想，也許學歷史出身的大資本家也能得益，比如維克多·沙遜和榮毅仁。他們從歷史中獲得了深遠的見識，因為這些見識創(chuàng)造了肉眼可見的，具體的價值。

“壞的歷史學家，會將歷史看成是可以隨意打扮的小姑娘。好的歷史學家，會說歷史是個經(jīng)歷豐富的老人，它自有洞察力和智慧?！崩蠋熇先税慵饧毜纳ひ艉孟駢m埃一般在孟建新的耳朵里沙沙作響。這的確是老生常談，但也是歷史研究的基本真理。

孟建新看著西蒙與一個東方女人正合著音樂緩緩起舞，他看到那女人將自己雙腳踩到了西蒙腳背上面。他們在金色光暈中奇異的樣子，好像夢境中所見那般不真。

這時，突然有個人無聲地走了過來，拉過西蒙的椅子就坐下來。那是個看上去有點古怪的外國人，有張神經(jīng)質的臉，非常蒼白。

孟建新吃驚地看了那個人一眼，但那人卻仰著頭，將雙手撐在老式的皮柄手杖上，像一只站在樹枝上的貓頭鷹，什么表示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