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蔡瀾談日本 作者:蔡瀾


黑澤明

黑澤明的電影,很適合外國人看,將之改編為西片的有 《羅生門》和《七武士》等,后者的大俠殲奸扶弱題材,更成 為電影電視劇本的主要公式,變幻出數(shù)不盡的片子片集。

外國人改他的東西,他改外國人的戲?!吨┲氤渤怯洝肪?是來自莎士比亞的《麥克白》。片中有一場用箭射死男主角的 戲,他叫了全國的神箭手到片場,射出真家伙。三船敏郎雖然 穿著防身甲,但臉部不能遮掩,把他嚇得流尿,可見導(dǎo)演對戲 的要求,拍出來果然有魄力。工作人員叫他做“天皇”。

不過,日本人似乎不太欣賞黑澤明,可能是他的國際味道 重。當年在日本,逢純?nèi)毡净木藿硿峡诮《ナ?,讀《朝日 新聞》,有一段“黑澤明死了,我們還有第二個;失去溝口,再 也找不回來”的報導(dǎo)。黑澤明聽了該多傷心。

黑澤常淡淡地說:“我并非什么完美主義者,只想拍對得 起觀眾的電影。”

《惡人睡得更安寧》片的男角很像哈姆雷特,他是一個有 野心的青年,為了報父仇,不惜與敵人的大企業(yè)家為伍,并娶了他跛腳的女兒,借此勢力,他將仇人一個個消滅。他的唯一 缺點是對妻子發(fā)生了真正的感情,正當他要殺死企業(yè)家的時 候,他的妻子為了救父而出賣了他,結(jié)果自己死在企業(yè)家手中。孤零的老婆,不但是腳部殘廢,連內(nèi)心也殘廢了。

在片中,惡人得到最后的勝利,好人的死亡是因為他還對 人類有感情,有愛。黑澤明的藝術(shù)造就便是動人地把這反面的 悲劇概念告訴觀眾。不過,這是太難于被一般人接受的,他只 有用娛樂性豐富的手法和技巧去推銷。   

椿三十郎  

最近寫關(guān)于山茶花的文章,感謝友人為我收集了很多資 料,其中有一篇提到黑澤明導(dǎo)演的《椿三十郎》,勾起不少回 憶。

這部戲是我三十多年前經(jīng)過香港時,顧文宗先生帶我去一 家旺角的戲院看的,中文名字譯成《穿心劍》,還很貼切,也 夠武俠味。

但原名《椿三十郎》頗有意思,椿是山茶花。當男主角被 問起你叫什么名字時,正當院子里開滿了山茶花,他就回答說 自己姓椿,雖然他已近四十了,還是叫自己三十郎。

《椿三十郎》是《用心棒》的續(xù)集,在前作中男主角也沒 有固定的名字。人家問起,他就隨便回答一個。

山茶花在戲里也是一個很重要的道具,黑澤明的電影很鐘 意細節(jié),用這種微小的道具把情節(jié)串聯(lián)起來。

戲很暴力,有一場描述椿三十郎走進壞人的家關(guān)起門,把 對方一一殺死,過程介紹得非常詳盡,但到底殺了幾個?忘 記了。

后來徐增宏在一部邵氏的武俠片中也把這場戲拿來照抄。 女主角是鄭佩佩,打起來兇狠,龍虎武師都怕了她。

黑澤明覺得武士們的決斗,應(yīng)該像西部牛仔片中雙雄拔槍一樣,看誰先動手?高手過招,不會打個翻天覆地,一招了決。 所以當最后三船敏郎和仲代達矢對立時,你看我,我看你,動 也不動。

瞬眼間,三船拔刀,觀眾看不到過程,只見仲代的胸口噴 出大量的血來,當年是黑白攝影,不至于太過殘忍。

鮮血是用巧克力加蘇打水混合而成,用三十磅的壓力機 射的,這個技巧在后來的《亂》片也用過,當然已不能用巧 克力了。

我一直想找這部戲的VCD,重看那場閉門殺人的戲,劇 中講明幾個就殺幾個,算得清清楚楚。 

 

三船敏郎  

見過三船敏郎幾次,都是在什么日本電影界派對中,或在 歐洲的影展,人多,談不到幾句,這次他來香港主持黑澤明回 顧展,由香港的日本總領(lǐng)事請吃飯,只有一桌人,可以與他暢 談。

 

三船的人相當矮小,在銀幕上,俠客看起來總是高大,這 只是一個幻覺。他今年已經(jīng)六十七歲了,但頭發(fā)沒有禿光,染 黑了之后,雖然稀薄,但看起來,要是他充五十七,也有人相 信。向來,三船嗜酒是電影界聞名的,他有一次由歐洲回來, 在機上喝醉了,要毆打記者。與石原裕次郎的公司合作了《黑 部的太陽》,兩人吵個不停,雖然同住一區(qū),互不往來,一晚 借酒意,拿了管獵槍跑到石原的家,吵著要把他一槍打死,這 都是眾人皆曉的事。當晚三船的酒喝得很少,一方面是說還要 上“歡樂今宵”接受訪問,另一方面是在總領(lǐng)事面前不能太過 放肆,這也可以看出他做人的嚴謹。還有,他每挾完菜,必把 筷子排得整整齊齊。侍者把菜分好,他也一定將面前的食物吃 得干干凈凈,像個典型的老派日本人。

但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和銀幕上的人物一樣,總是不笑。

 “你為什么總是那么嚴肅呢?”有人問他。

 “我也不知道。”三船還是繃著臉回答:“我也只是個普通人,像你我一樣都喜歡笑,就是奇怪大家卻對我有這種印象。”

 “你扮過明治天皇,又演山本五十六將軍,這些角色要是 整天嬉皮笑臉就沒有說服力了。”席中一位日本人客氣地說。

高帽的話,聽起來總是舒服,三船終于露出牙齒:“是呀, 好像一有不笑的人物都叫我來演,戲做久了,就像傳染病一樣 弄得笑不出。”

 “你演過的宮本武藏,得過金像獎外國影片獎。”

 “對對,你自己公司拍的《上意討》也得過獎。”

 “加州大學(xué)也給你學(xué)位。”

大家七嘴八舌地捧場,三船有點尷尬但高興地說:“是 嗎?我自己也記不得了。”

 “你從影的百部影片中,哪一部是你最喜歡的?”

三船坦白地回答:“每一部都拼命去演,很難說喜歡哪一 部。不過有一點是確實的,那就是上映時不一定想去看,反正 已經(jīng)盡了力量,有些錯誤已經(jīng)不能挽回,就讓它去吧。”

 “你和黑澤明的關(guān)系呢?”我問:“拍《蜘蛛巢城》時,黑 澤明叫全國有名的弓箭手用真箭射你,后來你知道了大發(fā)脾 氣,是影壇佳話。”

“那家伙!”三船回憶后又露出一點微笑:“黑澤明是一個 電影導(dǎo)演,不過任何方面他都比別人認真罷了,但是,我們當 演員的不是木偶,不能由他說什么我們就做什么。黑澤明在拍 戲之前一定把他對角色的要求告訴我,我按他的指示把自己發(fā) 揮到頂點,他就不大約束我。”

 

“他從來沒有罵過你嗎?” 我單刀直入地問。

 “沒有。但是,起初和他合作,他常提醒我說:喂,你整 個人都走出了鏡頭之外了!”三船說完吃吃地笑。

黑澤明雖然沒有罵過他,不過他說三船走出了鏡位,顯然 地在批評他的動作太大。早期的三船常跳來跳去,他也曾經(jīng)一 度考慮過拍《西游記》,自己演孫悟空。

“在《武士勤皇記》一片中,你雙手持刀,不抓韁繩騎馬 殺敵的鏡頭實在難演。”有人說。

“是的,但是我摔得屁股開花,沒有人知道。”三船又笑。 的確,像他這種敬業(yè)樂業(yè)的演員,天下找不到幾個。其實他也 愛笑,他只是一個人。  

 

 

大島渚

一九八三年,香港金像獎?wù)埓髰u渚為嘉賓,我當翻譯。

到了機場,各記者們只收到一份主辦當局對此屆金像獎的 新聞稿,而對特別請來的國際聞名導(dǎo)演沒有一點資料,我即刻 將我所知的關(guān)于大島渚的過去作品,與未來計劃詳細地向大家 報告。

大島抵后進入記者室,我將問題一一翻譯。至少,可以 說還是辭能達意。記者們和大島渚有了溝通。

隨即,亞洲電視有一個訪問節(jié)目,什么名字我忘記了,他 們要我?guī)兔?,這是沒有打在預(yù)算之內(nèi)的,我也當成額外花紅, 欣然答應(yīng)。

編導(dǎo)對大島的背景很詳悉,問題又有重點,我們很快地做 完這個節(jié)目。

往酒店旅途的車中,大島告訴我:“這年輕人的發(fā)問,知 識很高,我感到高興。希望能夠和他多談。”

酒店的會議室里,舒琪、金炳興、黎杰、加思雅、徐克、 劉成漢、李焯桃等包圍著大島,討論了許多創(chuàng)作的過程,和導(dǎo) 演們共有的難題,氣氛融洽。

電梯里,大島說:“你看,香港的電影人多年輕,我很妒 嫉。但是,也可以說,我很羨慕他們。”  

再趕到會堂,我們要到現(xiàn)場一看,但被引入貴賓室的雞尾 酒會,大島和我皆好杯中物,雖然只有水果酒,口渴了半天, 也已垂涎。正要沖前牛飲,即有人拉我們?nèi)ゲ逝拧?/p>

 

我即刻向大島很嚴肅地說:“工作要緊!”

日本人這句話最聽得進去,大島馬上大點其頭,嗨嗨有 聲。

大島緊張地:“編導(dǎo)要我做什么?”

我說:“工作人員自然會告訴我們,請你不用急。”

被帶到后臺,貌美可親的一位小姐把程序說明,又叫大島 等門一開,就走下去。

看到那傾斜度很高的塑膠梯階,大島心里發(fā)毛,轉(zhuǎn)頭對著 我:“是不是大丈夫?是不是大丈夫?”

大丈夫的日文意思和中國話差得遠,翻譯為:“不要緊 吧?不要緊吧?”

我說:“當然大丈夫,我們拍外景什么山都爬過,這點小 意思大丈夫。”

大島覺得有理,又大點其頭,嗨嗨有聲。

工作人員叫我們看著指導(dǎo)熒光幕,出現(xiàn)什么片段,就叫出 提名者是什么公司出品。大島說中國片名讀不出,又沒有看過 大部分的片子,囑我喊題名,我一想也有理,但堅持他要讀出 得獎?wù)摺?/p>

他說:“我不知道是哪一部得獎,到時看了三四個漢字,也 很難念。”

“講英語好了,看到第一個字是投,就用英語叫BOAT PEOPLE。”我說。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它?”大島問。

 “這部片不得獎天公就沒有眼睛,相信我,我的猜測不會 有差錯!”我回答說:“不然,就賭五塊。”

大島心算,五塊錢港幣還不到兩百日圓,便懶得睬我。   

老友倪匡和黃相繼來到,又有美女鐘楚紅助陣,相談甚 歡,大島神態(tài)安詳,是我所見過的最有風度的日本導(dǎo)演之一。

第一個出場的是陳立品,我把她的功績說明,大島渚很贊 賞大會的安排,認為是品味很高。大力鼓掌。

慢慢地,他開始打呵欠。擔心如何提高他的興趣的時候, 忽然,一陣香味傳來。

追索來源,原來是坐在我們后一排的倪匡兄打開他的私貨 白蘭地,正在猛飲。

我向他瞪了一眼,倪匡兄只好慷慨地把瓶子遞過來,我也 識趣,只飲一小口,然后向大島示意。

岸然道貌的大島一手將瓶子搶過去,大口吞下,速度驚 人。

倪匡兄看了大笑,要我翻譯道:“喝酒的人,必是好人!”

大島即又點頭嗨嗨。

跟著看了一會兒,大島的眼皮開始有一點重了。他轉(zhuǎn)過頭 去,不管倪匡兄會不會日語,說:“我上一部戲《圣誕快樂,羅 倫斯先生》的編劇也好此道。我們兩人一早工作,桌上一定擺 一瓶酒。到了傍晚,大家都笑個不停。我相信到香港來寫劇本 的時候,一定會和你合作愉快!”

我把他的話翻給倪匡兄聽,他也學(xué)大島點頭嗨嗨不迭。

輪到我們上臺,在等門開走出的時候,我建議:“不如你 把要講的話說一遍,讓我們先對一對好不好。”

 “好,我說這是第二次來香港,親眼見到了香港的繁榮。香 港電影的工作者都很年輕,我看到一股強烈的朝氣,愿這金像 獎帶給大家更多的鼓勵!”

我自己在腦里翻譯一遍,點頭嗨嗨。

出場后,大島一開口,全不對版,尤其后來他看到果然是 《投奔怒?!罚鬄榕d奮,直贊許鞍華,給我來一個措手不及。

好家伙,既來之,則安之,我也兵來將擋地亂翻譯一番,

好在沒有大錯,得個功德圓滿。

散場后,主辦人安排我們?nèi)ジ呒壊宛^吃飯,由李焯桃兄陪 伴。

我們抵達時還能夠在電視上看到頒獎典禮的最后一段。大 島說:“噢,原來不是直播,時間比現(xiàn)場慢,這樣太好了,編 導(dǎo)有充分的時間將悶場的地方剪去,我們?nèi)毡镜碾娨暪?jié)目很少 有這種機會!都是現(xiàn)場立刻轉(zhuǎn)播。”

同桌的有許鞍華,徐克和施南生,岑建勛和劉天蘭以及一 對《亞洲周報》的記者。

施南生坐在大島的旁邊,大家都知道她幽默感強,是位開 心果。

不出所料,引得大島一直哈哈大笑。

我心想你等會兒試試施南生的酒量,才知道她更是女人中 的女人。

果然,施小姐開始她的猛烈攻擊,不停地敬酒,但是大島 一杯又一杯,點頭嗨嗨,沒有醉意。

有人問大島是不是頭一趟來香港,他開懷地說:“第二次 了。一九六五年來過,當時計劃去越南拍一部紀錄片,只能在 香港等簽證,住了一個禮拜。戰(zhàn)爭正如火如荼,不知道去了有 沒有命回來,就先大享受一番,每晚在酒店中鋸牛扒!”

我們都不相信:“哪只有鋸牛扒那么簡單?”

大島又暢笑。

 

飯局完畢,直驅(qū)好萊塢東的士高。

主辦者在那兒開派對歡迎我們。大島初嘗特奇拉柏子酒, 感到很有興趣,喝了多杯。

當晚,大島很清醒地說要早走,我送他到旅館。

他再三地道謝。向我說:“蔡瀾,以后你在日本頒獎,由 我來做翻譯!”

我們大樂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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