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yīng)巴特之邀出現(xiàn)在了一場聚會中。這是一場現(xiàn)代人的聚會,幾乎所有的人都佩戴著象征現(xiàn)代社會的一種通訊工具:手機(jī)。我認(rèn)為唯獨我沒有。我似乎與世隔絕了幾個世紀(jì)后又再度投胎于世,我感覺自己像一個古老的出土文物。
不過,我的聰明足夠應(yīng)付這種超前,以至于不使任何人感覺我有多土或者多么不體面。很多人都把土理解成落后愚鈍,說到土總有一種不屑的味道。我倒偏愛一種帶著土味的東西,那是最原初最真實的。土是人類的根基。沒有了這厚實的根基,人類是不會有今天和明天的。
帶著這土味,我遇到了生命中注定要遇見的男人——振一。我們唯一相同的地方竟是土。我們彼此始終沒弄清對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樣一場時髦聚會中。
我們未曾謀面。我們在撥錯的電話里以聲音相遇,然后彼此想念。在看到他走過來的那一瞬,我慨嘆生命中某種信號的靈敏和美妙。其實,我根本就不知道也沒想到會在此遇到他,那個給我打過無數(shù)電話以至于讓我不得不思念的男人,他說他叫振一。在和他握手的那一刻,我仍在懷疑,我們是否通過話,和我通話的那個人是不是站在我面前的這個人。我無法找到任何貼切到位的語言來形容他??墒牵纳袂樽屛覠o以抗拒。那是我內(nèi)心需要了許多年的神情,此刻,我終于見到了。
我和振一沒有過多的言語。我用視線肆無忌憚地欣賞和關(guān)注著那種在我內(nèi)心渴慕已久的神情。
“你怎么會有如此神情?”
“你說什么?”他對我的問題不解。
“哦,你很憂郁。為什么?是與生俱來的嗎?”
“我沒感到自己的憂郁。我只感覺自己有些傻氣和土氣,你不會把這些誤讀成憂郁了吧。”他笑了。他的笑里依然擺脫不掉那令我迷戀的神情。
我覺得自己很奇怪,奇怪到居然讓一種神情俘獲了。我一直傲慢地認(rèn)為男人不會讓我著迷。在遇到振一這一年的夏天的這個夜晚,我徹底妥協(xié)了。
面對這妥協(xié),我感到吃驚。我跟他離開了這類嘈雜的聚會,竟沒有向巴特道別,我想巴特此刻肯定是在滿世界玩命地找我。這念頭也是一閃而過,隨他去找吧,隨他手握手機(jī)四處尋找,我沒記他的號碼,事后彌補(bǔ)吧。
當(dāng)一個女孩在潛意識中肯定了她找到了她所需要的東西后,她絕58 59 玻璃窗在墻壁中穿梭
對會做出超出常人所能理解的壯舉。
振一背起我走上了一座長長的橋后,竟瘋跑了起來。月亮顯得比陰天時的太陽還要明媚,面朝我們,放射出曖昧得令人費(fèi)解的光芒,在夏夜里獨領(lǐng)風(fēng)騷。來到一片溫軟細(xì)膩的斜沙坡上,我的腳下一打滑,我碰觸到了他結(jié)實的肋骨,那肋骨像一根根有力而茁壯的手指,滑過我的胸部,金屬般的脆響從他肋骨的縫隙里傳出來,直刺我的心臟。
“你的肋骨像一個野心勃勃的神秘帝國?!蔽铱赡苁窍朊摰粢环N難堪的外衣,隨口說道。
“愿意走進(jìn)神秘帝國嗎?”他的聲音很輕但異常地清晰,甚至是執(zhí)拗。我感覺他不是在問,而是命令,抑或是固執(zhí)地邀請。他的手指慢慢摩挲著我的肩和背。
“你在顫抖,為什么?”我問道。
同時,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發(fā)問有點直接,甚至可能是一種明知故問的掃興,我以為他會放開,恢復(fù)常人的姿態(tài)。
他反而猛地扳過我,越發(fā)地?fù)Ьo我,我們做了一個長久而令人窒息的擁抱。
我們?nèi)缫粚倭颂玫膽偃?,并肩坐在那里看著遠(yuǎn)方,看著月光能夠普照到的所有地方,包括天上的星星。離我們不遠(yuǎn)處坐著一個老頭在拉二胡,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倒還能分辨出他拉的什么曲子,《二泉映月》。
“你知道嗎?那老頭是瞎子?!闭褚坏哪抗庖恢睕]有離開過那老頭。我這才注意到他旁邊有一根長長的手杖。
“你能進(jìn)入盲人的世界嗎?”我傻傻地問。
“我沒進(jìn)入過。不過我覺得看不見這個世界或許真的是一種別人無法體會的幸福和輕松?!闭褚徽f話時,目光也沒離開那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