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了,我還記得到達紅村第一天的情景:那荒涼的景色,甚至空氣的氣味都還留在那里。一切,仿佛昨天。真過了那么多年嗎?
那天,我正站在寢室門外石欄桿旁,對著四周的景色倒抽著涼氣——幾分鐘前,剛剛分了寢室,我挑選了靠近門的那張床,誰也不愿意要那張床,我也不情愿。可大家就那么僵持著,像等待認領(lǐng)的小孩兒似的坐在自己的鋪蓋卷上。好像靠門那張床要咬人,好像危險(某種野獸似的怪物)就躲在門外,隨時都可能破門而入似的。我當時想,這么僵持下去,以后如何相處呢?
違心地做一件事,并不是我的習(xí)慣,心里正像吞了個雞骨頭似的不自在呢。
這里是多么荒涼啊,周圍除了山還是山,而且是什么樣的山呢?既不雄偉也不秀麗,癩子的頭似的,只長著稀稀疏疏幾棵桉樹。一眼望去,完全是一片灰白色的世界,好像連天空和大地統(tǒng)統(tǒng)都給漂染成灰白色了,盡管太陽仍是明晃晃的。周圍也看不見人類活動的跡象。難道這就是我將生活一輩子的地方?這里完全是世界的盡頭??!在這樣的地方,即使是保爾或是林道靜又將如何呢?我心頭一片茫然……感覺自己像是在這闊葉桉樹下逡巡徘徊的小野獸,彷徨地望著遠方。
正在這時,忽然瞧見一個青年女子,正穿過小徑朝我這邊走來。
我以為我在做夢,以為看花了眼。
因為,我好像看見了一輪燦爛的太陽,這太陽以一個美麗女子的樣子,驟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斜陽透過闊葉桉的枝丫,在她臉上、身上跳躍著,一頭直發(fā)束在腦后,前額高高的,比白云更光潔。人,簡直像從太陽中直接走出來的。
她顯然不是我們一撥兒的。我驚呆了:她那么美麗,又那么出人意外。在我平平淡淡的小城生活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
只有一次,是很小的時候,獨自在外邊玩耍,面前忽然出現(xiàn)了一位天人,古代打扮的,以為是仙女降臨了。我怔怔地望著她,她對我嫣然一笑,從發(fā)髻上取下一朵粉紅色的絹花,遞給我。到后來,我就再也分不清那到底是現(xiàn)實情景還是一個夢了。
難道我又做夢了嗎?恍惚間,她已經(jīng)走過來了,帶著淡淡的微笑,以一種我難以形容也從沒見過的美妙姿態(tài),款步朝我走了過來。她的出現(xiàn),使我忘記了身處的環(huán)境,也升華了我十六歲的哀愁。
我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想家啦?”“仙女”對我開了口,口氣卻很隨便,仿佛我們是老熟人一般。她的話一下子把我從夢幻狀態(tài)中喚醒了??梢哉f第一眼她就征服了我。
我臉紅了,可也絕不想示弱,我說:“我才不想家呢!”
她笑了笑,真像仙女啊!
“沒關(guān)系,剛來時大家都這樣?!彼穆曇舻腿?、清晰,是一種不帶任何方言的四川普通話。這一點跟我們所有新工人都不同,我們?nèi)巳硕紟Э谝簟?/p>
她站住了,仍然微笑著,一雙打量我的栗色杏仁眼清澈明亮,顯得聰慧,老練,洞悉一切似的。臉型是標準的鵝蛋臉,膚色白皙紅潤。我也對她微笑,想著說點什么,一時卻想不起說什么好,我猜自己的樣子一定有點傻。
可是不對呀,她的眼神……一個念頭在我心頭掠過:顯然她遠在我們所有這些新工人之上,氣派簡直像個女王。她是誰呢?
我正要張嘴,不料人家已經(jīng)邁步姍姍而去了,朝著另一排女生宿舍的方向:好像她是杰出的女總理,前面有一大堆重要的事務(wù)正等著她去處理呢。她,根本就沒有同我攀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