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學(xué)林黛玉嗎?”母親氣沖沖地吼道。好像林黛玉是個什么可恥的角色,真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那么討厭林黛玉,有時候我還想,若是不解放,她還不是像林黛玉一樣是位千金小姐嘛。于是,我在心里頂嘴說:“林黛玉也沒有什么不好?!钡珜嶋H上我初讀《紅樓夢》時,最喜歡的還是里面的詩詞,當然那些公子小姐在美麗的大觀園里吟詩作賦的風(fēng)雅場面,我也神往得不得了。還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發(fā)話說——《紅樓夢》要讀五遍以上,我閱讀“紅樓”,才得以從“地下”走向“公開”。
那天我看的是借來的《青春之歌》。
媽媽回來的時候,不僅鍋里雞湯一滴沒有了,連爐子上的火也都熄滅了。
我知道大事不妙,趕緊扔了書,低頭掃地。母親看了一下封面——“林道靜”,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我只能眼看著借來的《青春之歌》在母親手里被撕成兩半,又從屋里飛到屋外……
我在心里把母親恨了個苦。那本《青春之歌》我拿什么去還人家呢?又怎么好意思告訴人家說書被母親撕了,我寧可死,也不愿意在大人面前丟這個人。
書是跟父親的一位同事借的。他家離我家不遠,女兒曾經(jīng)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問題還在于那位叔叔是一位斯文的人。他是廣東人,爸爸他們叫他“老廣”,一口普通話雖說不上標準,說話的聲音卻像清風(fēng)拂過水面,看上去非常溫文爾雅。他們家是“五朵金花”,這位爸爸不僅對自己的孩子有極大的耐心,見了我們也是笑容可掬。不過呢,我去他家串門,唯一的目的就是他家有幾本書可看,在他家還看見過《舊約全書》,里面的諾亞方舟似乎是一艘希望之船,但也不是太明白。一家全是女孩,所以我去也沒人在意,差不多像在自己家一樣自在。自從發(fā)現(xiàn)《青春之歌》以后,我就老去那位叔叔家,每次去,就隨便找個地方坐下看那本書。后來,“老廣”發(fā)現(xiàn)了,就主動借給了我。
但是,現(xiàn)在書被撕了,從此,我不但再也不敢登人家的門,走路也盡量躲著“老廣”??捎袝r還是迎面撞見了,就假裝糊涂,心卻怦怦直跳。書的主人可能最后真的忘記了,見了我,一直沒提書的事,我的一顆懸了很久的心才落回到原處。
大概就是那一次,我發(fā)了毒誓一定要遠走高飛?!x開家我確實很高興,就像溪水蹦下山澗,小鹿跑出森林——自由嘍!
還是說紅村……
多年后我離開了紅村。紅村,曾經(jīng)像長在我身上的瘤子似的,我把它割下拋到了九霄云外;但這只是我以為的。一個人怎么可能忘掉她刻骨銘心地度過一段青春歲月的地方?
怎么說呢,我好像一個在中途下了船的旅客,不再操心船只的未來航行,可一旦海上有什么消息傳來,又會像兔子一樣豎起耳朵。
那天,昔日密友孫玲興奮地打電話來,說紅村要喬遷了。多年不聯(lián)系,天曉得她是從哪兒弄來了我的電話。
“天哪,紅村嗎?”沉睡的記憶一下子被喚醒,我甚至都聞到了紅村那獨有的氣味:石灰?guī)r與闊葉桉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干燥,蒼涼,有點兒辛辣;好像又看見那三百多級蒼白的石階,像被遺棄的新娘似的孤單單躺在山上;耳邊響起“咯嗒咯嗒”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嘹亮的雞啼,那是每日清晨的群雞大合唱,那歌聲唱響每一個黎明,把我從狂亂的青春酣夢中喚醒。
“好??!”我說。
“是,是,太好了,遷到成都附近,包括山上的宿舍,山下的廠房,統(tǒng)統(tǒng)移交給了地方,終于盼到這一天了,不是嗎?”她絮絮叨叨地說。
我,沉默了。
那么猝不及防啊,紅村。那么,他呢?他怎么樣了?現(xiàn)在?可我還在猶豫,在遲疑,還在心里斟酌詞句。我甚至感到了久違的心跳。
電話那頭的口氣卻突然變了。
“聽說了嗎……”她報告了陸文廣的死訊。她仍像過去那樣稱他“陸頭”,說他死于心臟病。“過去是那么生龍活虎??!”再一次,死亡的氣息向我飄來,而我什么也不能說出口,再次。
我放下了電話。我感到意外嗎?可是,還有什么比時間和死亡更平凡的呢?時間,還有死亡?既然,那個原以為早已被遺忘之人,已奔向了最后的棲息地,仿佛什么也不曾發(fā)生過。也好,就讓那一切都埋葬在紅村灰白色的巖石下面吧。那兒,倒像一個合適的墓地:遠離塵囂,唯有清風(fēng)、白云,那么莊嚴,像一個虔誠而又狂熱的修女,紅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