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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雷鋒標兵(2)

飛吧,舊時光 作者:采采


我不止一次地悄悄觀察過她,甚至令我想起電影中看過的“文革”時的罪人,像那些人已經習慣掃地的樣子。

讓人不解的是,作為團支部書記,她并沒有發(fā)動大家一起干,而選擇了獨自一人,默默地。有人也加入過,嘻嘻哈哈的,但沒一個人堅持下來。只有她每天掃個不停。

她是不是要把掃地進行到底,直到世界末日?為什么?為什么她要沒完沒了地掃?為什么她要選擇做這件事情?學雷鋒?

而生活開始有更多一些的選擇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她的平靜給我一種既簡單又深不可測的感覺。不過,各家門前的確比過去干凈多了。剛揚手要朝門外扔東西,馬上就意識到了。

“學雷鋒標兵,”也有人諷刺說,“掃地也能掃出個‘標兵’來?”馬上就有人反駁:“那你也來試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天你都堅持不了。”

我一次也沒有加入過掃地的行列,也不認為有這必要性,也清楚自己絕對堅持不了,掃個一次兩次還可以。在那個年齡,我對雷鋒懷有的是理論上的敬仰——平凡而偉大,我似乎沒有太大感覺。老實說,我真正心愛的英雄還是保爾、卓婭、林道靜這些具有浪漫色彩的人物。但看她鼻尖掛著汗珠,微微喘息著,我有時盼望下場雨。

孫玲說,全廠的年輕人,她最佩服的就是她——玉容。因為同是成都人,兩人集訓時恰好住同屋,玉容對她親如姐妹。孫玲本來是最不熱心公益的,可有時也默默跟著一塊兒掃地。而玉容不管那些,榮譽也好,諷刺也好,只管掃地不止,就像愚公挖山一樣??墒撬哪樕諠u蒼白而且萎黃,寬寬的臉盤縮水似的窄小了,顴骨更高了。

她病了。醫(yī)院診斷說是尿毒癥,必須回成都治療。臨走的那天,孫玲也下山去送她。玉容對孫玲安靜地笑笑,說過幾天就回來了,再找她玩。不久,傳來她的死訊。

孫玲哭了,眼睛腫得像兩只水蜜桃。我沒有哭,我的悲傷來得較為遲緩。當初對她愚公般的行為本來就大惑不解,甚至有一點不以為然。她為什么要掃地?現在,已有專門的家屬工來干這事了,謝天謝地。有些年輕人表面上贊揚:“學雷鋒嘛?”可我瞧見她們轉身那一瞬間嘴角不屑地一撇。她想要證明什么,或者要確立什么嗎?然而這一切都隨著她生命的消失隨風而逝了,不知飄向了何方。

孫玲坐在床邊抹淚,我站在窗前,眼睛望著窗外在冷風中搖曳的凋草。一個想法倏然劃過腦際,她,玉容,是不是早已有了某種預感呢?于是便用這種方式將自己渺小的生命留住?一個手執(zhí)大掃帚的姑娘,那種用光禿禿的細竹枝做成的“鐵掃帚”,在寂寂的山間發(fā)出單調的聲音,“沙、沙、沙……”電影特寫鏡頭似的。誰又能將這鏡頭忘記?想忘也忘不掉。遲來的淚水,終于從我臉上滾了下來。我轉身,坐到孫玲的身邊,將手輕輕搭在她那潮乎乎的肩頭上。

“心里真是空蕩蕩的?!睂O玲說。淚水又如同決堤的河壩,洶涌起來。一種突然而至的恐懼如大霧般猛然罩住了我。頭一次,感到了生命的脆弱,難道生命像霧一樣,隨時都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過去,從來沒有意識到人是會死的。這太可怕了。

我緊緊地摟住孫玲的肩頭,那肉感的溫暖的實體,以此來驅趕突然而至的恐懼。忽然想到了阿娜,不,我趕緊一甩腦袋,仿佛要甩掉某個附在頭上的不祥之物似的。不會的,阿娜那么健康。

現在,我同阿娜見了面,總要交談幾句。而且她比較主動,我則往往表現得淡淡的,比對別人更要淡然一些。其實我并沒有刻意這么做,下意識罷了??晌疫€是做不到從容不迫,像她那樣,仿佛她一生下來就在一種叫優(yōu)雅的奶汁里浸泡大的。跟誰我都做不到。我太容易激動,舉止笨拙而又生硬。這讓我很惱火。我的臉色總是將我的內心暴露無遺。只是對阿娜,我掩飾的較好。

自從玉容死后,孫玲像沒媽的孩子一樣依戀我。其實她還比我大兩歲呢,跟我一樣也是初中生。但這種友誼有點家常的味道,頗像一對老夫妻:舒服,但是平淡無味。她長得好像一只熟得恰到好處的大蘋果,紅彤彤的,脾氣雖火暴些,可心眼好,沒有一點怪癖,從不東想西想,不像我。從理論上講,她不屬于我感興趣的人;但我還是喜歡她,喜歡她的善良,喜歡她的實實在在熱熱乎乎的勁兒。我們是在一起過日子呢。

但我心里是有空洞的,很深很深的空洞。在我心靈深處,渴望的是遠方的蜃景,渴望心靈的撞擊,火花四濺的那種友誼,渴望分享思想(越離經叛道、越稀奇古怪越好),還渴望分享知識,分享某些不愿為外人道的隱秘情感,渴望進入迷宮般的心靈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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