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說，跟她交談，是好久以來碰到的最讓我高興的事了。我們就這樣一直說呀說，忘記了時間。直到廣播里“三大紀(jì)律，八項注意”的旋律響起，我才“呀”的一聲，驚覺上班的時間到了。

晚飯時居然又在食堂碰上了，很自然地坐在了一起。我同這小精靈般的女孩一起哈哈大笑。

這是剛上紅村不久我碰到的一個事件，說它是事件，因為它對我影響深遠(yuǎn)……

她叫譚小季。她有一種嘲笑的天賦，配上她那獨(dú)有的既快活又可愛的方式，好像天底下好笑的事和好笑的人都給她碰上了，簡直俯拾皆是。她大大咧咧地嘲笑那些常跟她混在一起的高干子弟，那些試圖擠進(jìn)上流社會的愛虛榮的漂亮姑娘，不學(xué)無術(shù)的傻瓜。但她的話語又是那么滑稽、可愛、俏皮，有時也很刻薄，但她的刻薄不討厭，反倒讓人感到妙趣橫生，好玩得很。我們的笑聲極其放肆，像是在揮霍青春。我?guī)缀跞煌浟宋疑碓诤翁?。有人看著我們像是要對我們施以?zé)問，我裝作沒看見，她是根本看不見。她的滿不在乎的勁兒傳染給了我，好吧，讓我和你一起跳舞吧。人們一定以為我瘋了。上山以來，還沒有過如此恣意的大笑呢。今天，我更有理由大笑了。因為就在今天下午，就碰上了這么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

有一個女孩，高個兒，白皮膚，一雙小眼睛總像沒睡醒，工作挺輕松：在供應(yīng)科發(fā)放材料，來自某縣城，且叫她X吧。她是那種以背后批判別人為己任的人，全廠的年輕女孩都被她“踏”了個遍。也許阿娜除外。外表倒顯得穩(wěn)重大方，善于打扮，也精于周旋應(yīng)對。有一副挺拔的好身材，穿的別致惹眼，只是稍顯俗氣。她最讓我吃驚的是，剛剛還惡毒地咒罵一個人，極其輕蔑地將其扁為狗屎，一轉(zhuǎn)身，那人來了，比變臉還快，她一下子滿臉堆笑，可以恭敬得近乎卑謙地與之寒暄。她可以說出任何人的一大堆缺陷和致命傷，真有一種橫掃一切之勢。說的時候還不笑，口氣不輕松也不激烈，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輕蔑和不知從何而來的仇視。偏偏總能擊中要害，雖然可能只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但那一點(diǎn)卻被她無限夸大，然后給以致命的一擊。

當(dāng)時，我回寢室拿點(diǎn)東西，她正跟另一個女孩Y站在一起聊天呢。這是又一個令我困惑不解的人，一個年輕女孩，她看上去也不丑陋，甚至還有點(diǎn)斯文樣兒，與X不同在于，Y出身技術(shù)干部家庭，舉止穩(wěn)重，模樣也還端莊，討人喜歡，可以討好人而不露出諂媚痕跡；說人長短則用一種輕松好玩的口氣，而在輕松的口氣中，“檣櫓灰飛煙滅”。這兩人的共同點(diǎn)是喜歡在背后說人壞話，對此道簡直有事業(yè)狂一般的熱情，其頻度和廣度遠(yuǎn)遠(yuǎn)超過最愛嚼舌頭的家庭婦女，且兩人都精于世故，老練得可怕。兩人的不同之處在于，Y多半出于無聊，而X多半出于嫉妒。我一直還奇怪，這兩人怎么沒有成為朋友？一旦結(jié)盟，天！多么可怕的兩張嘴呀！

“有什么了不起的，初中生，平頭百姓，轉(zhuǎn)什么呀？擺出一副了不起的架子，嘁——”X和Y正意興勃勃地說誰呢，風(fēng)恰好朝我這邊吹，仿佛一團(tuán)毒氣飄了過來。見到我，Y小聲對X說了句話，X一個優(yōu)美的轉(zhuǎn)身，她的臉頓時燦爛得如同我們是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哎呀，我們還說呢，全廠的年輕人，你是最出色的呀！誰也比不上你呀，那么全面……”我臉紅了，背上雞皮疙瘩起了一大片。在這種場合，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多么笨拙啊，私下里還以為自己多么伶俐呢。唯一能做的，是擠出一點(diǎn)尷尬不快的笑，“哪里。”趕緊溜之大吉。在我背后響起一陣“嘎嘎嘎”和“咯咯咯”的非人類的干燥大笑。我的心頭徒然涌起一陣潮水般的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