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偶像的危機(jī)(1)

飛吧,舊時光 作者:采采


阿娜為什么落選了?人們私下猜測,大概是政審方面的原因。聽說她父親最近在接受審查,據(jù)說與“四人幫”有牽連。不過誰也說不清,也沒人敢大聲議論這事兒。阿娜一直保持沉默,關(guān)于高考,關(guān)于她父親,關(guān)于一切,她的沉默簡直具有金剛石一般的質(zhì)地。年齡和閱歷的關(guān)系,我是只看見她沉默的形狀、質(zhì)感,而對其內(nèi)部構(gòu)成一無所知。

很多年以后,當(dāng)我們歷盡滄桑,再度重逢,我才真正了解到阿娜當(dāng)年受到怎樣的內(nèi)心煎熬。

當(dāng)時我只看見她的沉默和蒼白,只看見她下了班以后空前的忙碌,拖地板,擦窗戶,端起臉盆去洗衣臺,而且她的忙碌是不容打擾的。沒有人敢試圖去跟她饒舌。一個也沒有。我們一干人唉聲嘆氣,她從不參與。仿佛轉(zhuǎn)眼間她就拋棄了高考教材,像扔掉穿爛了的襪子一樣。就像那東西,她壓根兒就不稀罕,不過屈尊瞄了一眼,不值得看第二眼似的。

第一次落選,我的唉聲嘆氣多少有些做作。阿娜不同,她什么也沒說,可臉色……我很想寬慰她幾句,她的凝重阻止了我。

其實,她落選也好,父親接受審查也好,不但沒有人當(dāng)面對她有所表示,就是背地里議論,也是一副做賊的樣子。在她面前,人們依然是畢恭畢敬的,甚至更加恭敬了。她對人的態(tài)度也沒什么變化。如果說有什么變化,只是臉色更凝重了些,稍微近視的眼睛似乎更加近視了——對人更加視而不見,但真正看見了,也會點頭致意的。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在阿娜莊重的背后,其實隱藏著天塌地陷的感覺,隱藏著巨大的恐慌。她每天都提心吊膽,只要一看見開過來一輛吉普車,心都要蹦出來了:怕車門一打開,是她的父親,被推搡著……局領(lǐng)導(dǎo)下來都坐吉普,那時她父親在各二級單位巡回批斗。她生怕在她自己所在單位看到這一幕。

這些我都不知道。在我心目中,她跟過去一樣,不對,我更加敬重她了。從她身上,從她面對逆境和打擊時的態(tài)度,我好像感受到當(dāng)時還說不清的一些東西。

阿娜從進(jìn)廠到離開,地位一直比較特殊,這是事實。她和曉彤住一間屋,就她們兩個。特權(quán),居然沒有人提出異議。理由是曉彤是廣播員,需要安靜的休息。笑話!有時要加夜班的車間工人難道不需要休息嗎?可大家最少是三人一間。但我也不能想象她倆不住一間,而跟別的人混一起。與我們寢室的凌亂、花哨不同(凌亂是我的床上,花哨是在另一室友的床上、墻頭),阿娜她們的寢室潔白得如同高級病房,白得一塵不染:白床單,白被套,白枕巾,夏天還有白蚊帳,一律雪白雪白,簡直是個銀白世界。這種出奇的潔白讓人不由得產(chǎn)生一些聯(lián)想。你若是頭一次走進(jìn)她們的房間,一定恨不得把自己先用漂白粉漂一遍。我當(dāng)時就有這樣的沖動,以至于進(jìn)去時都有點躡手躡腳的。曉彤的床上稍有色彩,但也十分素淡。她父母雖為管理局的普通老干部,可也不簡單。聽說出身于西南聯(lián)大。姐姐哥哥們不是大學(xué)生就是研究生,而且個個優(yōu)秀又漂亮。

記得第一次進(jìn)她們寢室,我還很激動呢。特別留意阿娜的書桌,還有書架。想看看她到底都讀些什么書。只見床頭放著《拿破侖傳》、《第三帝國的興亡》,嘿,赫然一本希特勒的《我的奮斗》。我假裝不動聲色,又靜靜地掃視她的書架,一個亮閃閃的竹書架,《共產(chǎn)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的青年時代》、尼克松的《領(lǐng)袖們》、《蒙哥馬利元帥回憶錄》、《論個人在歷史中的作用和地位》,作者普列漢諾夫,以及一批蘇聯(lián)小說《州委書記》、《葉爾紹夫兄弟》等等,還有幾本我甚至聞所未聞的外國小說。我靜靜地嗅著這些書籍散發(fā)出的特殊的氣息,心里頭則任想象的馬兒馳騁著。桌子一塵不染,擺著夢幻般美麗的深紅色麥乳精盒子,墨綠色的聽裝餅干。她隨手遞給我一塊包裝華美的酒心巧克力,本想拒絕的,可還是決定接了。我把巧克力送進(jìn)嘴里,一股陌生而美妙的滋味慢慢在我的舌間乃至整個口腔中蔓延開來,我不會告訴她,是第一次品嘗這華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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