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紅村一片漆黑。群山沉浸在寂靜的睡眠中。而阿娜的窗口還亮著燈,一盞橘黃的小臺燈,猶如燃在黑夜里的一個小燈籠。我知道那是阿娜。因為曉彤每晚十二點必須睡,不然第二天早上就無法起來放廣播。
我嘆了口氣:就連精力,我也比不上阿娜。
第一次高考的最后一個禮拜,廠里突然開恩,放假一星期。是不是我們感動了酋長?也許是曉彤的一句話起了作用,她說別的單位都給考生放至少半個月的假。
廠里讓我們脫產(chǎn)備考。七八個人同仇敵愾,空前團結(jié)。我們?nèi)齻€人總同出同進。一起上山,一起下山,一起出入食堂、鍋爐房,甚至廁所,為的是好討論題目。給我們撥了一個小會議室臨時專用。事后有人議論說我們是沾了阿娜的光,管它呢。連阿娜有時都轉(zhuǎn)過臉來問我,征求我的解題方法。能不能解出且不論,我“嗷”的一聲立馬撲向那道難題,猶如聽到將軍命令的士兵,我把這看成是對我的了不起的恭維。多么令人懷念的幸福時光!
我們幾個年輕人正在復(fù)習(xí)功課,陸文廣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背著手,眼睛壞壞地笑:“一群大學(xué)迷?!苯又鴴吡艘谎畚覀償傇诖笞雷由系恼n本。
我冷冷地看著他。
這是我第一次應(yīng)考,心里很緊張,沒有心情為領(lǐng)導(dǎo)的蒞臨受寵若驚。他把目光又轉(zhuǎn)向我,帶著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的神情問:“知道牛頓是怎樣發(fā)現(xiàn)萬有引力定律的嗎?”
我確實不知道,當(dāng)時也沒有興趣知道。只想著如何把萬有引力定律本身對付過去就“OK”了,至于它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等上大學(xué)以后再去過問吧。
“不知道。”我冷冷地說,神情大約有點像那些電影里面對國民黨的共產(chǎn)黨員吧。
有人輕聲笑了。
陸文廣說,是一次牛頓在一棵大樹下苦苦思考重力的問題,一個蘋果“撲通”一聲落下來,正好砸在了他的大鼻子上,于是才有了萬有引力定律。他講得倒是怪生動的,他說話總是又生動又有趣。
又有人輕聲笑了。
“無稽之談!”
我絲毫沒有受感動,頭一扭,不屑地說。
“嘩”的一聲,全都大笑了。
數(shù)曉彤的笑聲最響亮。
他們大約笑我居然對“陸頭”如此無禮,當(dāng)然也可能笑我連這么著名的故事都不知道。
我不管,頭仍然扭向一邊。
“哎——”陸廠長急眼了,轉(zhuǎn)到我面前來,“怎么是無稽之談?不信你查書去!不信你問問她們!”他指指曉彤等幾個高中生。
“哼!”我又低頭看書了。說實話,連說這些話我都嫌浪費時間,心里起火呢。
高考,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通過的考試。
失敗了?!芭椤比缫粋€投籃投偏了,砸在籃板上。也不過如此,不是世界末日。我這時才十七歲。
我還以為這是光榮的失敗呢,可不是嘛,第一次落選,還為我贏來了一片贊嘆?!罢嬗杏職庋?!”廠里不少老職工見了我都這么說。還滿以為自己好歹搭上了新時代的列車,會一路呼嘯,像從前一樣,很快就會把同行者遠(yuǎn)遠(yuǎn)拋到后頭去的。
然而,我終于嘗到了被奚落的滋味。
“別人是屢戰(zhàn)屢敗,你是屢敗屢戰(zhàn)?。 边@是“陸頭”在打趣我。
他的愛開玩笑是出了名的。當(dāng)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落選之后,我當(dāng)然從他揶揄的眼神中,看得出來他不是夸我頑強,而是嘲笑我“常敗將軍”。這玩笑要攤在曉彤身上,她會撒嬌,會抗議。
可我不。
“說得對啊,怎么那么對呢?我是屢敗屢戰(zhàn),我還要戰(zhàn)斗到最后一滴血呢,不成功便成仁!”說完我的臉色鐵青。
自從第一次高考失敗以后,見了我,陸文廣就有新的說頭了?!啊髮W(xué)迷’來了?!睂γ恳粋€考大學(xué)的年輕人他都這么說,對我,就更刻薄了,“嗬,初中生敢考大學(xué),誰說雞毛不能飛上天?”
因為失敗,受到如此奚落,是生平第一次。而人生中的重大失敗,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卻不是最后一次。我沒有,那時也不可能想到,從此失敗這個幽靈竟如影隨形般一直緊緊跟著我,緊緊地跟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