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書齋——幸存物(5)

夜晚的書齋 作者:曼古埃爾(Manguel, A.)


我的書齋讓我懷著這種不可能實現(xiàn)的希望。但是對受害者而言,沒有任何理由(文字的或別種的)能夠解釋或化解加害者的行為。尼克·凱斯特(Nick Caistor)為英文版的《永不再來》(Nunca más)寫了一篇緒言(這本書報導了阿根廷軍事獨裁時期“失蹤者”的情況),他提醒我們說,我們最終能讀到的故事是那些幸存者講述的,“千萬個死者已經(jīng)埋在沒有標志的墳墓里,他們會講述什么樣的暴行,我們就只能猜測了。”

很難理解,在生活本身已經(jīng)失去人道精神的時候,人們怎樣繼續(xù)保持日常生活中人的姿態(tài)。在饑餓,疾病,拷打和屠殺中,男人和女人們如何堅持溫和禮貌的文明行為,想出各種巧妙方法生存下來,為的是一點點愛戀之物,為了千萬本書中的一本書,千萬讀者中的一位讀者,為了保留一個聲音,能夠在許多年后像約伯的仆人那樣說出:“只有我獨自逃出來告訴你。”在全部歷史中,勝利者的圖書室才是權力的標志,是官方說法的儲存所,然而,我們經(jīng)常想到的卻是已燒成灰燼的圖書室。被遺棄,被破壞,受害者的圖書室總在不停地發(fā)問:“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行為?”我那本祈禱書就屬于那發(fā)問的圖書室。

歐洲的十字軍在包圍耶路撒冷四十天后,于1099年占領了這座城市。十字軍屠殺了穆斯林男人,女人和孩子,把全體猶太居民鎖在猶太教堂里活活燒死。只有少數(shù)阿拉伯人逃出來,到達大馬士革,攜帶著最古老的版本“烏斯曼古蘭經(jīng)”(Koran of Uthman)。他們相信自己的命運早已在圣書中預言過,因為真主洞察一切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的事情,如果他們仔細閱讀圣書,本來就應該事情的結局。對這些讀書人來說,歷史不過是“真主對世界的意愿的展現(xiàn)”而已。我們的圖書室告訴我們:書有時只能幫助我們提出問題,但不一定使我們找出答案。書通過想像的故事以及第三者的聲音讓我們知道不曾受過的苦難。然而苦難本身只屬于受害者。在這個意義上,每個讀者只是局外人。

但丁從地獄出來,溯“忘川”逆流而上,回到了記憶。他攜帶著受苦靈魂的聲音,也知道這些靈魂是因為自己承認的罪過而受到懲罰。然而,我們現(xiàn)在聽到的鬼魂聲音和但丁所說的不一樣,他們是無罪的。他們受折磨被殺害沒有任何原因,只是因為他們存在,甚至連那也不是。干壞事不需要理由。有些東西本質上不可能裝載,我們怎么可能把它裝進一本書中,進行有用的表述呢?不論是托馬斯·曼的《魔山》或一本普通的祈禱書都做不到。作為讀者,我們怎么可能把時間與世界的循環(huán)運動捧在手中呢?世界總要超越書頁的界限,我們所能見到的只是一首詩或一段文字所描述的一個瞬間,如布萊克所說:“選擇詩意敘述的崇拜形式。”因此,我們又回到原來的問題,書能夠達到它無法達到的目的嗎?

也許能夠。雅可布·愛德爾斯坦(Jacob Edelstein)是得勒西恩斯塔得社區(qū)的猶太教長老,后來被送到伯克勞集中營。1944年6月的一天,愛德爾斯坦披上祈禱儀式的披肩布,在集中營內進行早禱。他早就把我那本祈禱書一類的禱文爛熟于心了。突然間,黨衛(wèi)軍中尉霍斯勒走進屋來要把他帶走。同屋的囚徒羅森沙弗特(Yossl Rosensaft)一年后回憶當時的情景如下:

門突然被推開了,霍斯勒沖了進來,跟隨著三個黨衛(wèi)隊員。他叫喊雅可布的名字,雅可布動也不動?;羲估沾舐暭饨校?ldquo;快!我等著你吶!”雅可布慢慢轉過身來,面朝著霍斯勒說道:“我活在世上的最后時刻,是全能的上帝賜給我的。我才是主人,不是你。”然后他又轉過身去面對墻壁,做完了禱告。他不慌不忙地把祈禱用的披肩疊好,交給同屋的伙伴,才對霍斯勒說:“我準備好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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