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jié),膠東半島下了一場大雨。老樹回臨朐老家,看雨后桃花開著,麥子青著,忽然記起童年的黃昏:麥田無邊無際,蝙蝠翻飛,遠(yuǎn)山如黛;風(fēng)起的時候,麥浪暗涌,朝山那邊淌去。
前些年,他畫了一張被風(fēng)吹向一邊的青麥穗發(fā)在微博上,引來不少回復(fù),其中有一條是這樣寫的:“麥子還沒成熟時是直立的,這畫得也太不真實了?!?7歲離開農(nóng)村去天津南開大學(xué)念書之前,老樹每天一睜眼就看見麥田。他見過風(fēng)口上的麥子,大雨過后撲倒的麥子,以及高坡上的青稞麥。他說,那些指出“不真實”的人,多半見過麥田的圖片,也許偶爾經(jīng)過麥田——那個圖像的、知識的、觀念中的麥子,與一個人經(jīng)驗中的麥子,哪個更真實?
老樹返回北京,在一片事務(wù)性繁忙中掙扎著同我們見面。每天,他經(jīng)過一座高梁橋,就到了供職32年的這所大學(xué)。當(dāng)年老舍先生寫過高梁橋,說是清明時節(jié),人們出了西直門,到這里踏青,但見橋下清流一碧,西山舉首可望,云蒸霞蔚,兩岸落英繽紛,仕子如云。如今,這橋屈在西直門輕軌站下,橋下一汪濁水打轉(zhuǎn)。背過身去,老樹攤開紙,蘸了墨,畫他的小橋流水,飛鴻落花——這變動中的現(xiàn)實的橋,和他心中的畫中的橋,哪個更真實?
詩意
四兩紅星二鍋頭緩緩落肚,老樹的臉活泛起來,話多起來,夾著“唉唉”的嘆氣聲。小時候,母親對他說:“孩子,你能不能別老嘆氣,你一嘆氣我心里就咯噔一下?!蹦赣H不知道,嘆氣是兒子的一種休息方式。老樹打小還會另一種調(diào)劑,帶著弟弟妹妹做飯、養(yǎng)豬、喂雞、養(yǎng)鵝,一天忙完,開始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比方用泥巴捏個汽車什么的,先前的疲憊就全散了。后來更忙,一直忙,忙半天,忽然人都走了,他抽出一張紙來,坐下,開始畫畫,之前的疲憊也都煙消云散了。
“我能迅速地從某個情境中抽離出來,一丁點兒都不再想。對,我就是整個兒調(diào)頻,換臺了。”
他嗓門高亮,措辭像新鮮蘿卜一樣生脆。長年剃個光頭,眉目容顏被歲月淘洗了好幾遍,漸漸顯出泰然喜樂的神態(tài)。好多公開場合,他揖讓著說自己是個“胖大爺們”“像殺豬的”,或者“就是一塊五花肉”。
“你把包放下,民工也有把包放下的時候。到了地下,那是咱的地盤?!钡叵乱粚拥墓ぷ魇依镉袀€及膝高的鐵皮桶,是一個朋友寄來的,里面裝著一百斤茅臺原漿,另一些朋友已經(jīng)挽起袖子候著開封。他管共事多年的女同事、小飯館里的女服務(wù)員,以及面前的我們都叫“妹子”:“妹子,吃好面前這口菜。”酒菜下肚,他便是水做的魯智深,帽子也反著戴了。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zhuǎn)溪頭忽見?!薄吧竭h(yuǎn)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边@些是他喜歡的,所謂平常的詩意。
“你想,在古代,一個書生,進京趕考,家里人砸鍋賣鐵,把盤纏給他準(zhǔn)備好,一頭毛驢,馱著一副褡褳,一頭是吃的,一頭是銀兩,后面跟個童子,從四川往北京走,走好幾個月。沒有電話,也不能發(fā)微信,沿路桃花開著,小風(fēng)吹著,凈剩想法了。那褡褳,寫一句扔到里邊,寫一句扔到里邊,湊一首詩。到了傍晚,知道哪兒有客棧,什么王寡婦開的,你想想里邊有多少美好想象……我們老講古代人活得有詩意,其實那就是生活的樣子。為什么現(xiàn)在的人沒詩意了?因為沒那個生活了?!?/p>
“1984年我去黃山開會,一個破板房子里住了四五十口人,都是小伙子,烏泱烏泱的,夜里十一點鐘還在那兒吵架扯淡,臭烘烘的一屋子。我說出去溜達吧,租個軍大衣,裹著就往北海那邊走。走累了,坐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聽松濤的聲音,看月光透過松針灑到地上,突然覺得屁股底下濕了——山里的石頭控得住水,正往外滲。好嘛,立馬想起‘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好多古詩都是白描、寫實,你愣憋愣想,那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