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長把溫強介紹給醫(yī)療小組的四女一男。溫強的眼睛在五張臉上一掃，馬上忘記了四張，只記住了一張臉，并且他知道，這一記住，就麻煩了，想忘都忘不掉了。這是一張?zhí)易有蔚哪?，也像桃子一樣粉白透紅，帶著新嫩的細茸毛。營部帳篷的窗子透進的光線很有限，但他看清了她脖梗濕漉漉的，露在軍帽外的微黃的頭發(fā)濕得打成細綹。營長特地把這個年輕的女軍人單挑出來，說她是李軍醫(yī)，從軍醫(yī)大分到野戰(zhàn)醫(yī)院三所不久，主動要求隨醫(yī)療小組下連的。

“李軍醫(yī)，到我們這個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委屈你了?！睖貜姲l(fā)現(xiàn)自己的手已經讓李軍醫(yī)給握住了。

“叫我李欣就行——欣欣向榮的欣?！崩钴娽t(yī)說，“我還剛開始實習?！?/p>

營長笑著說：“下連隊，不興叫名字，連老兵都是軍階：王老兵、張老兵。”

這是臨時成立的醫(yī)治小組，頭頭是姓蔣的軍醫(yī)，三十來歲。他馬上明白他們五個人中的李欣是這臺戲的當家花旦，所以在一邊說：“我們醫(yī)院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小李這樣的軍醫(yī)大學高才生挖到！”

其他幾個女兵一老二少，老的是個護士，另外兩個是十六七歲的護理員，屬于玩心很重，去哪里逛逛都比原地待著好的小姑娘，一個比一個胖，知道下到連隊一天三頓首長伙食，憑這一點也樂意下來。溫強領他們在仙人掌森林小道上行軍時，兩個小女兵走在最前頭，指著夕陽中姿態(tài)兇猛的一棵棵巨大仙人掌尖聲咋呼，打著各種比喻，一旦比喻到什么不雅的東西，兩人便交頭接耳，然后放聲大笑。

溫強和蔣軍醫(yī)走在中間，一面向他介紹戰(zhàn)士們的病情和伙食、飲水情況。傍晚時分氣溫馬上下降，一陣陣風全是紅的；細如霧的紅土被揚起，不一會兒六個人臉上都是一層胭脂。溫強回頭看一眼李欣，她像是跟這個集體和這一趟任務沒什么關系，小聲哼著歌，東張西望地跟在五六步之外，也不好好看著腳下的路，走得高一腳低一腳，一雙挺好的黑色皮涼鞋不時被紅土埋住，又不時地出土，連軍褲下半截都讓土染紅了。溫強當“老鐵”當了這么多年，開山掘土上千里，從來沒見過紅得這么邪的土地。

李欣自得其樂地哼唱著，聲音很小，但哼得挺入味。溫強沒聽過那個調門，似乎是外國歌曲。溫強覺得有一點反感：這個女軍醫(yī)既然是如此想下連隊，就別把自己弄那么各色，那么曲高和寡。后來溫強把他記住的一小節(jié)旋律哼出來，連部的文書說那是個蘇聯(lián)歌曲，叫做《山楂樹》，很多年前在大城市就流行過了。

醫(yī)療組到達的當天晚上，全連的人都知道那個女軍醫(yī)愛唱歌。再唱的時候是四個女兵一塊兒唱的，但戰(zhàn)士們馬上就打聽，誰是唱得最像遠波的那個。四個女兵總是在洗澡房里唱。洗澡房是活動板搭的，沒有水龍頭，要靠戰(zhàn)士們給她們挑熱水和冷水進去，她們一人一個塑料桶，就著桶口往身上潑潑水罷了。這是個沒有水的地方，打一百多米深才打出一口淺水坑，還是無奈地把它叫做井。這一坑水就是全體一百五十人的飲用水、洗臉洗腳洗衣水，周末才多一盆水，一百五十多個身子才能褪一褪紅色泥垢。戰(zhàn)士們現(xiàn)在心甘情愿寵著四個女兵天天浴洗。炊事班的人悄悄開玩笑，說女兵們再多住兩天，就把全連人的蛋花紫菜蝦皮湯給洗沒了。還有更大膽的炊事員說，不如叫她們洗了澡別潑水，大家可以喝蛋花紫菜美人湯。溫強聽到“美人湯”，馬上明白他們指的美人就是一個。每天白班的戰(zhàn)士下了工，都躺在帳篷里的鋪位上豎著耳朵，因為他們知道女兵們在晚飯前一定會洗澡，洗澡時一定會唱歌。她們一唱，他們就能把其他三條嗓門剔除出去，單單聽那個像遠波的歌聲。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歌喉不僅僅可以和遠波相似，它和李谷一、鄭緒嵐、郭蘭英都可以酷似。它可以千變萬幻，愿意像誰就像誰。有一天這歌喉模仿起鄧麗君來，也是酷似。